天幕下军营整齐,那方她并不陌生的主帐,阿追一眼就找到了。
转入主帐里,有几个武将在。人人都面容沉肃,也有一两个看上去似乎有些焦灼不安。
阿追静静凝视于这种死寂,好一会儿,见其中一人抱拳道:“主上恕臣直言。”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眸不去看案前端坐的那人,便只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轻轻一响:“说。”
那武将道:“先前的数次战败,皆因敌方提前知悉我军安排、提前设防所致。臣知主上想鼓舞军心士气,但若待得探子回禀,仍有设防在先,还请主上速返朝麓,切莫一意孤行以身犯险。”
阿追的心念被“以身犯险”四字触乱,不由自主地抬了眼,去看他的反应。
便是对他厌恶至极,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好看得很的。又诧异于月余不见,他竟明显消瘦了不少,面色也有些不自然的苍白,像是久病初愈。
他略笑了一声:“孙将军,你信命吗?”
方才禀话的那将领一愣,嬴焕又说:“本王现在信命了。这天下我能坐,是命;如死于此战,也是命。若命该绝,躲也无用,又何必为此活得畏首畏尾?”
语中的悲意可见一斑,那将领一滞,又蹙眉抱拳:“主上所言有理,但亦有些传言说……”
“亦有些传言说,是本王身边有细作,将军情透了出去。”他嗤笑了一声,“还有人说是国巫卜出后透出去的,是不是?”
满帐死寂无声,只那孙将军应说:“是。”
“前者本王查过,后者子虚乌有,本王查无可查。”嬴焕复笑了一声,站起身踱向他们,“众将既都在意,我们不妨详说此事——假若、假若本王此战当真把命丢了,你们是不是打算回去就要殷氏的命?”
众人皆颔首不言。
嬴焕睃视众人后点了点头:“好,本王再做假设——假设你们此举可以服众,假设殷氏当真不冤,假设数次战败和本王丧命都是她做的。”
他垂眸呼了口气:“那你们是不是忘了,她那占卜的本事是从何而来的?她是在奉谁的命办事?”
“弦……”孙将军到了口边的“公”字猛地噎住,恍悟间惊住,“主上您是说……”
戚王淡浮了点笑:“她从不是为弦公、也不是为本王办事,她所效忠的一直只有月主。众将要杀她,容易得很,可之后呢?”
他冷峻的目光缓缓划着:“见识过她的本事,你们谁敢赌神是不在的?若杀了她是逆天渎神,你们要赌上自己的命、乃至不惜让月主迁怒子民性命去杀她么?”
他轻一啧嘴,又道:“再说,若压根与她无关呢?让她枉死,焉知神不会让天下苍生殉葬?”
人不和天斗。
主帐里再无人应话,阿追心里五味杂陈,乍闻一声“报——”。
一士兵模样的人入帐跪地:“禀主上,派出去的密探皆已回营。”
戚王一点头:“如何?”
阿追悬着心侧耳静听,眼前却忽被迷雾覆住,灰蒙蒙浓厚的一片,像是阴雨天从天上席卷而过的乌云。
阿追心里一滞:怎么回事?
.
月明星稀的天幕下,戚王与将领们一起出了主帐,将领们施礼告退,他便目送着他们离开,兀自望着天边明月滞了一会儿,疲惫喟叹。
她果然是希望如此的,只是在动作上,似乎稍稍迟了那么一点。
前几次战败,都是戚军到地方时,敌方已准备齐全,人数、装备、兵法俱是针对戚军而来,每一次都让戚军无法翻盘。
这一回敌军离此处尚有百余里,如若戚军再等几日,他们便会就位;而若现在开战,他们便会在开战几日后成为援兵投入进来。
结果想是不会有太大差别的……
嬴焕哑笑了一声,禁不住地在猜,这一回之所以会晚这几日,是因她有那么几天的时间在犹豫究竟要不要他的命,还是只因她在一心照顾雁逸,暂没顾上这边的事?
心绪往复几番,他最终觉得,大约是后者吧。
雁逸除却最初那时对她有过一些偏见、拿剑指过她一回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了。在他对她不好的时候,更是雁逸在舍命护她……
相比之下,他简直十恶不赦。
嬴焕兀自又笑了一声,回思了一遍自己方才糊弄将领们时说的话,边觉自己这样“努力”地去送死是疯了,边又阻不住自己继续这样做。
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原因,他只是在听到她承认这些事是出自她之手的那一刹那间,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江山如画、权重望崇,都变得索然无味。
他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这明明都是让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几个月前他还在为追逐这些而用尽权谋之术,竟说觉得没意思,就觉得没意思了。
好像突然间不知道这些求来有什么用。
继而觉得把已得来的半壁江山放下不要,也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
南束王宫。
一封急信被信使交予宫中宦侍,宦侍不做半刻耽误地疾入宫中,将那由漆蜡封着的竹简呈至内廷。
苏洌扫了眼漆蜡上的印记,见是戚王的印,暗暗一惊,立刻打开。
读了两行,他的神色却变得古怪,看看信又看看那宦侍:“真是戚国来的?”
宦侍不明就里,只答说:“自是。”
苏洌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了许久,那宦侍才听见他惊意犹存地又说了句:“……戚王疯了?”
弦国国府。
姜怀认出来者是戚王身边的胡涤,依言随着他“借一步说话”。
房门阖上,胡涤却未多言,只将一卷竹简交予姜怀。
姜怀迟疑着打开看,尚未读完便怔住,打量了胡涤半晌:“这信里所言……”
“郎君别问在下,在下没看过。”胡涤低眉顺眼。
少顷,听得姜怀抽了口冷气:“戚王殿下又中邪术了?”
几丈外一方景致优美的院里,雁逸克制着心惊读完手里的信,挥手让简临退下。
“怎么了?”阿追边问边将手里几枚洗净的冬枣捧给他,雁逸拿了一个送进嘴里,便信手将竹简在她面前展开。
他一壁等她读,一壁迟疑着问她:“你真想他死?”
“我……”阿追尚未作答就读到了信中重点,愕然噎声,心惊不已,“不可能!这回我没把消息递出去!”
至少目前还没拿定主意。
话音一落,二人面面相觑。?
☆、第 83 章 抉择
? 一时间半个天下的国君都被戚王的信搅得情绪难辨。
其实这信说来无甚特殊,只是道清此次与班、皖两国的一战,因兵力上悬殊太大,自己凶多吉少。又言他尚无子嗣,如若战死,戚国多半难免一片血雨腥风,到时只好劳各位诸侯从中调解一二,莫让百姓跟着遭罪。
然后又列了几个人名,比如庄老丞相、再比如国巫殷追俱在此列,但都是位高权重的人,却没说什么太要紧的事,大抵的意思就是说这都是有识之士,在下得以与他们共事多年,劳各位盟友看在往日并肩作战的情分上提供一方庇佑之所云云……
还着意点了一下其实并不用各位费太多心,连钱都不用给,他们自己有。
……
这种信在这乱世里,实则也算常见得很了。从前也有许多国君做过类似的事,这就是种诸侯与诸侯间坦坦荡荡的交往,带着些“一笑泯恩仇”的洒脱,有托付给盟友至交的、甚至还有托付给仇人的,总之天下皆认这是君子所为,美谈一桩。
至于若要往“不太君子”的方面去想,这亦不算傻事。在国君并无子嗣的情况下,疆土只能是由手下能臣去抢。这样的时候若许旁的诸侯干预,各国虽为名声不能明抢,也要为自己的利益搏一把——看你扶持这个,我就扶持那个。咱谁也别把谁的人弄死,若不然先撩者贱,小心我揍你,我名正言顺地揍你,我拉着我盟友一起揍你!
这样一来,往往反倒不会闹得太过惨烈:既然有别国干预,大家都退一步把地方分了就行了,谁也别琢磨着把全局都占了。
各诸侯王此时“情绪难辨”,盖因戚国尚在鼎盛,戚王也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这样的情状下突然砸来这样一封信……
大家一点准备也没有。
南束王宫里,苏洌对着这竹简看了一下午,看得都快入定了,眉头还越皱越紧。
阿娅和衔雪互相递了好几个来回的眼色,末了还是前者走了过去,将他手里的竹简抽了过来:“这有什么可苦恼的?”
她将竹简一卷扔在案上:“戚国的事到时我们不插手,但国巫要来随时来。她愿意嫁你,你就娶了她,她若不愿意,在南束也一辈子都是贵客。”
“……嫂嫂。”苏洌叹了口气,看看女王又看看被她扔到旁边案上的竹简,摇着头站起身,“借我两万骑兵。”
阿娅怔然:“……干什么?”
“去弦国,接阿追。”苏洌已向外走去。
南束人处事方式简单,其中的弯弯绕绕阿娅不懂他却明白。如若戚王战死,手下能臣欲争江山,庄老丞相与朝中纠葛多,若无人相助或许当真难以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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