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略有点心虚地向侧旁一扫。她是在扯谎,在他们来前并没有这样一场占卜,如若现下有人要来戳穿她,可就糟糕了。
不过她的同僚们好像还沉浸在方才见她猜中点数的震惊中,一个个目瞪口呆,没一个能说得了话的。
阿追很满意,再度看向阙辙。
他有些沧桑的面容上,慌乱犹如一滴渐入水中的墨汁缓缓晕开,纵使最后变得浅淡,也到底是挥之不去的。
“还继续吗?将军。”阿追的心头快意蔓生,等了一等见阙辙不答,轻声而笑走回他案前。
她纤指一松,骰子“啪嗒”落入竹筒里,稍稍跳了一个高度又落回去,再“嗒”地落稳,短促的声响透着几许空灵,仿佛敲在心尖上。
雁逸听音一搐,不由自主地审视起她。眼前这个有些纤瘦的背影,脊梁挺得笔直,她好像仍微抬着下颌,就这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淡看着眼前的一国大将。
纵使在她背后,雁逸都似乎能感觉到她眼底透出的那股傲气。更有些意外的,是他竟隐约觉得,那一层傲气并非是她强挺佯装,而是油然而生的蔑意,她是从心底觉得自己不需对阙辙有什么谦卑。
“她为官不久,尚不清楚官位高下。多有冒犯,阙将军莫怪。”雁逸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听起来懒洋洋的。阿追刚一侧首,就见他已离席走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不挡雁逸与阙辙的视线,他便多上前了一步,半边身子将她挡在了后边。
雁逸的手犹似随意地搭在剑柄上,微微颔首:“若阙将军不怪罪,便你我二人好生聊聊。”
他话音落后,阙辙僵硬的神色又过了许久才缓下来,目光触及阿追时陡然腾起一瞬的怒意,再度看看雁逸的时候,又平和下来,点了头:“好。”
旁人就都从帐中退出去了。离开这一方地方,阿追重重地呼了两息,闷头走到西边不远的小溪旁,抱膝坐下。
她心里惴惴。虽则既觉得自己是对的、又并没有什么幻影让她看到此举有险,也难免觉得自己这回实在胆子大!
她确是有万全的把握嬴这赌局,才敢跟阙辙说那些话。但就雁逸那个脾气,方才没直接发火斥她真是万幸!
万一最终还是事与愿违和谈未成——阿追打了个寒噤,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被雁逸一剑割喉、鲜血四溅、气绝身亡的样子!
“唉……”她摇头叹气,后背被人轻碰了两下。
阿追皱着眉一扭头,浑身打了个哆嗦!
“上将军……”她一脸惊慌地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拎着的剑,吓得连起身都没想起来!
雁逸挑眉,手里将方才碰她后背用的宝剑回鞘:“我要连夜赶回朝麓复命,女郎同去否?”
复命?
阿追一时顾不得问他要复什么命,即道:“去!”
她说罢迅速站起身,掸掸衣上的泥土便往停着马车的方向走。直看得本欲跟她详说一二的雁逸一怔,想了想,便也随她一道去。
阿追心里打着算盘,无论如何,自己能赶紧回朝麓去是个好事。如若这边和谈未成,戚王要怪罪,她主动就扯谎的事请罪,大抵比等雁逸割了她的喉要强!
她想着“割喉”打了个寒颤,不禁抬眼偷瞧雁逸的神色。他却也正看着她,眼里有好奇,好像还覆着笑。
视线相触她便一僵:“上将军……”
“要跟我回去复命,又不问要复什么命?”雁逸啧了啧嘴,“如此大事还能心不在焉,女郎这是有心事?”
他口吻明快。阿追又看看他,定了神:“上将军与阙将军谈得如何?”
“托女郎的福,甚好。”雁逸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阙辙说,若主上能保他家人周全,他便归降戚国。”
她的心骤然放下了!笑意压制不住,舒出的气重得好像带出了一块千斤巨石,而后觉得身心都很松快,再一抬眼,猛见他正在侧前两尺处睇着她,一脸忍笑的样子。
雁逸终于知道她是为何心不在焉,压制一会儿还是“嗤地”笑出:“女郎原是装从容?”
“……并非!”阿追面上泛热,“激阙辙时我心里是十成的把握,自己静下来后瞎琢磨了而已!有甚可笑!”
她说罢脚下一跺,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三两步便已超过他,甩了他一个带着气的背影,端是不肯让他再多看笑话。
雁逸驻足凝视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强自正正色,这才继续往马车那边走。
.
次日天初亮,弥关外的蒙蒙迷雾尚未散去,几人便踏上了返回朝麓的路。
阿追和云琅坐马车,雁逸带着两个护卫策马而行。大半日行下来,阿追正觉得赶得太快、这边的路又不平坦,想问雁逸能不能稍稍歇半刻的时候,车帘被人一撩。
是为她们驭马的护卫腾出手来撩的帘子,雁逸在外探头说:“这么走太慢了,算下来要迟一两日才能到朝麓!你们文官啊……”
他叹息叹得满是嫌弃,叹罢又道:“你们慢慢走,我先赶去!”
话音未落但闻一声扬鞭策马的响声,阿追一个“上”字刚出口,车外的马蹄声就陡然快了。
马蹄扬出的尘土从还未放下的帘中扑进来,硬是把她还没说出的“将军”扑了回去。阿追和云琅被呛得各自咳了好一会儿,再撩帘看,就已不见雁逸的身影了。
这什么人啊!分明是他主动要她同去,现下又嫌弃文官不会骑马走得慢了?
咦……?
阿追细一想这说法,忽地一怔。
她清楚地记得,雁逸曾经半分不留情面地说过“王宫朝堂,何来女人议政”,在她担了太史令这职后,也仍一口一个“女郎”地称呼她。
她正细想着,外面骤一阵马蹄声犹如骇浪席卷。驭马的护卫“吁——”地一声,马车猛地停住!
?
☆、第 14 章 习礼
? 阿追滞了一会儿才敢偷偷揭起一角车帘查看外面是何情况,定睛见有十数人,为首的一个是简临,她才松了口气。
便将车帘完全揭了起来:“诸位有事?”
简临抱拳:“晌午时接上将军急令,护送太史令回朝麓。”
云琅一讶:“护送?”
阿追挑眉:“晌午?”
摸着此点她心下直揶揄——雁逸这是老早就嫌有她们在行得太慢了,否则他们岂会晌午时就接到调令?
众人便又一道赶起路来。阿追初时并未觉得自己需要这样让人“护送”,傍晚时在一处小村落了脚,才恍悟间很感谢雁逸特意调人过来。
这村子颇是贫穷,更有些奇怪的,是他们这一路行过时,路过的男女老少都会驻足打量她们一阵。
那种目光看上去怪异得很,阿追想了又想也不明缘由。又或因为四处看起来都太粗陋,她心底便存了一股惧怕,到客栈后就连一步也不想出去,告诉简临说:“明日也早点启程离开才是,这地方古怪!”
“诺。”简临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淡到透出嫌弃。阿追想想,也猜得到可能是自己那日听他求助后却“叛变”去帮文官说服雁逸和谈的事让这小子不痛快了,便又有意同他闲聊缓和。
她问简临:“我看沿途路过的其他地方都算富裕,怎么独这一村这样?”
“一两句说不清楚。”简临侧倚门框,打着哈欠一副不想跟她多话的样子,“这地方叫乌村,纠葛颇多。太史令若想知道,待回朝麓之后去稷下学宫寻书看便是,免得被在下误导。”
简临说罢甩了她一脸“别再搭茬了”的神情,作揖:“告退。”
这半大孩子脾气真够差的!
阿追无奈,只又问了句:“哪个乌?”
“乌鸦的乌。”简临随口答了,想想又补说,“旧书上许是巫术的巫。”
这晚阿追却意外地睡不着,云琅早已睡熟,同样颠簸了一日、早就期盼着躺上榻的她偏偏越躺越清醒。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静不下来,身上也莫名燥热。掀了被子晾着又会觉得冷,让她不知道该怎样好。
再翻个身,她恹恹地欣赏起透过窗棂斜洒在地的月光来。那白色的光芒向曾薄纱,细细地看,有些许灰尘在光束里漂浮着,慢而缓。
这样安静的一景,看久了倒是萌生了点睡意。阿追深吸了口气阖上眼睛,专心地往梦乡里走,半梦半醒间,耳畔回荡起歌声轻轻。
歌者的声音很曼妙:“巫兮巫兮,占知天下事——”
她皱皱眉头睁开眼,窗外的歌声犹在继续:“巫兮巫兮,卜得命中劫——”
这歌并无甚难度,来回来去皆是这两句的调子,只有词不同。阿追心不在焉又听了三两句便已能跟着哼,又迷迷糊糊地阖眼来唱:“巫兮巫兮,算得悲与……”
蓦地一噎,她抽着冷气惊坐起身,满头冷汗!
这句词,方才并没有唱过。她窒息了一会儿,窗外的“欢”字才落音。
她望着那扇窗,压制住心底的战栗,一步步走向窗前。曼妙的歌声还在继续,现下在她听来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空洞。迟疑了许久她才伸手推窗,木窗吱呀一响,歌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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