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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劫 (银筝)


步回辰一见他在此出现,便知自己给伯父出的主意,已建其功。脸上微笑,向他作个“噤声”的手势,挥手打发他自去添茶送水。自己运起轻功,悄悄蹑至窗下,听房中人说话。
丹丘然诺坐在窗下,大嗓大气地道:“你是江南地方的人,南方清酒自然喝惯了的,由你评说便了。可是这葡萄酒却是从西域传来,从陇西流传至中原的。我们步天教在陇西数百年,比你可近水楼台得多了。要论老子喝过的葡萄酒,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桶。难道知道的还能比你小子少了?”步回辰听得摇头轻笑,想着丹丘伯父平生两大嗜好,一好酒而二好武,沈渊果然一出手就能搔着他的痒处。
便听沈渊懒洋洋应道:“喝得多又能管什么用?茶圣有言‘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茶是这样,酒难道便不是一般?否则有识之士何必推崇‘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之境呢?”丹丘然诺急道:“小子你少给我掉书袋吹法螺……”沈渊已接下去道:“喝一百桶酒,随便寻头牛马骆驼就能喝得干了。我又何必去跟它们论酒?”丹丘然诺嘿了一声,笑道:“你甭绕着弯儿来骂人。你倒说说,我说葡萄美酒醇厚甘芳,哪一点儿不好了?”沈渊慢悠悠道:“就那个‘甘’字不好。甘便不醇,醇酒不甘。”丹丘然诺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步回辰在窗边虽然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但便是闭了眼睛,也能想象得出伯父脸上的急切之态。心下乐不可支,心道:“伯父这当,上得忒也容易。”更是屏气凝神,细听这出好戏。方才的烦闷郁思,早已扔到了九霄云外。
沈渊慢条斯理说道:“葡萄酿酒,与稻米酿酒,大不相同。稻米一斛米而酿六斗酒,已是穷尽其用。米中精华,尽被酒曲发了出来。但葡萄酿酒,一斛能酿七斗半酒,还有余力。固然是因为葡萄汁水丰饶之故,却也正因如此,葡萄中的精华,便没有被酒曲逼尽全功。”丹丘然诺搔着胡子,听得极感兴味,点头道:“有理,有理。”沈渊道:“葡萄的精华,不就是果肉中的甘味么?甘味不能化酒,这酒哪里称得上一个‘醇’字?”丹丘然诺听言,奇道:“难道葡萄甘甜之味,尽能化酒?”沈渊道:“那是自然,波斯东南有座酒庄,在火候酒曲上都下了若大工夫,方酿出这种没有甜味的葡萄酒。味烈而醇,至味无双。”他看看丹丘然诺,狡黠一笑,又道:“便如老先生那‘平乐十千’的掌力一般,内劲修炼以阳矫,阳维两道经脉为主,烈而精纯。若运功时辅以手少阴经等阴维经脉的内力,便如醇酒中混以浊酒,味道虽烈,但其后的宿醉头疼,更是非同小可了。”一手支额,食指轻轻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丹丘然诺听得句句妙语,瞧他手势精当,拍腿大笑道:“不错,不错,我白练了这几十年的内劲,怎么想不到这个上面?”
这般品酒与论武糅合在一处谈论,直是浑然天成,正搔着了醉心酿酒,心好武学的太市星主的痒处。拉扯着胡子叫道:“好……好好好,好小子,我就说你不错。我手掌都按在你天灵盖上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分辩我掌力的精妙之处。老子这一辈子,有骨气的好汉子见过了不少。但是急难时有骨气,平日里却能当着趣儿讲的,你还是头一个呢。”他瞪着眼睛看了沈渊半晌,忽地问道:“我虽然没下杀手。但是当时你又不知道我会手下留情,难道你就不怕死么?”
在窗外的步回辰一听此问,心中便是一紧,这也正是他最担心沈渊之处:沈渊厌世之心,虽不算强烈,但言语举动,时时有所流露,直让关心他的人们心惊胆颤。他屏气凝神,听着沈渊轻飘飘答道:“怕,怎么不怕?只不过在下自小好奇,便是要死,也要作个明白鬼再死。”丹丘然诺放声大笑,拇指一挑,正要赞好。便听沈渊又道:“可不象那个倒霉鬼宋光域,便是死了,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丹丘然诺不防他谈笑之中,又提起宋光域自刎一事来,笑声戛然而止。他心性纯朴,有什么就说什么,瞪着沈渊道:“你……你还是在生老子的气,是不是?”鼻子里呼呼出气,将一部白胡子也吹了起来。
沈渊不应,给他来个默认。丹丘然诺又气又急,想着终是曲在已方,瓮声瓮气地开口道:“本教已将宋将军的尸身厚为葬殓,他的家□□儿,也自会重重抚恤……”见沈渊慢慢啜茶,显然是对自己所说的话不以为然,也自觉得底气不足,声音放低,又道:“发丧之日,我定会到他的灵前,上香祭拜……”沈渊应道:“嗯,这法子不错。将来步回辰要是逼得你自刎身死。我让他给你跪灵七七四十九日,怎样?”丹丘然诺听他讥讽伤人,勃然大怒,从椅中跳起身来,喝道:“你是故意要捉住我的错处不放,是不是?我也是受了蒙骗,才逼死了宋光域的。我已经要阿槎杀南宫炽为宋光域报仇了,你还想怎样?难道……”他正要说“要我这几根老骨头抵命不成?”沈渊已经点头截住,喝采道:“很好很好,今天逼死一个,明天又逼杀一个,把步天教的人杀得绝了,步回辰就成了光杆儿教主了。我过会儿见着了他,非把他笑个半死不可。”
丹丘然诺被他一时哄得狂喜,一时激得暴怒,直是稀里糊涂,瞪眼看了沈渊半天,忽地明白过来,哼道:“原来你是给南宫炽那小子说情来着。”沈渊啐道:“我认都不认识他,给他说什么情?我就是瞧着你这老头横冲直撞,蛮横胡来的样子不顺眼。”丹丘然诺哑然,伸手拉扯着自己的胡子,脸上忽睛忽阴,沉吟不语。
大凡生气之人,一待平心静气,更容易想通关节。丹丘然诺亦是如此,回思诸事半晌,终于嘿嘿笑道:“我这脾气就是这般急,确也误事,自己也知道不好,但是几十年了,要改也改不了了哇——”说着,一拍大腿,道:“好,我听你小子的。既然我做事闯祸,那让阿槎拿主意便是了。我只管跟你谈谈酒,说说武功,那可比管教里的事儿,要有趣儿的多了。”
步回辰在窗外听见伯父服软,心中大喜过望,忍不住就要从窗棂缝隙间偷瞄那七窍玲珑的精灵鬼。却又知自己此时绝不能进去,否则伯父准要误会自己与沈渊串通做戏,但偏又不愿就此离去。他耳力极敏,听得谢文朔与几名侍候沈渊的侍从自廊间过来,闪身便转入廊下的白杨树下。瞧一眼树干,干脆在房中传出的笑语声中,纵身跃上树去,静心听闻房中人轻言笑语,与自己孩童脾性的伯父论酒谈天。听着房中伯父一时大笑,一时惊叹,步天教主盘膝倚坐在树杈之间,眺望天边夕阳,忘却诸般烦忧,记取心间柔情,唇边带着一抹忍俊不禁的爱怜笑意。
直至月上中天,亲兵来请用晚膳,丹丘然诺才意犹未尽地告辞出门。沈渊送至廊下,丹丘然诺笑道:“咱们哥儿俩,就甭闹这些虚礼了吧。”又道:“阿槎平日里神出鬼没的,烦人得紧,怎地今天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沈渊眼望天空,笑道:“说不定上房时崴了脚,也未可知?”丹丘然诺放声大笑,道:“阿槎要是上房都能崴了脚,我跟你一块儿去笑他个死。”说着与沈渊举手作别,大袖飘飘,出院而去。
沈渊独自一个站在廊下,见丹丘然诺背影消失在院中花树之中,也自转身。正要扶栏上阶,便听得头顶枝叶沙沙,身侧微风劲吹,一只手臂拦了过来,扶住他的半边臂膀。那人在他身边咬牙切齿地微笑道:“你在伯父面前,可把我的便宜占了个够啊!”

第77章 闲话家常

沈渊看着飘落在足下的几片枯叶,深深吸一口他身上冰凉清新的木叶气息,笑道:“噢,原来你没上房?”步回辰笑道:“上房哪听得清爽?丹丘伯父武功高明,在教中位重望尊,敢糊弄他的可没几个人,这出好戏不可不听。”沈渊翻他一眼,道:“头一个糊弄他的人,不就是他的好侄儿么?”步回辰微笑道:“岂敢,抛砖引玉罢了,不值轻澜公子一哂。”小心扶着他上阶,低声道:“多谢你为阿炽揭过了伯父怪罪。否则……”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便是我饶恕了阿炽,他在教中也存身不得。”沈渊偏头瞧他,轻笑道:“你要念旧,便不免自家为难?”步回辰一笑,道:“有什么可为难的?”探手便握住了袍袖间的修长五指,扣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语中“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之意,已不必宣之于口。
沈渊不意两人随意谈天,亦能生出暧昧之情。有些尴尬,想要夺手回来,却见正厅内亲兵进进出出,正忙碌侍候晚饭,万不敢在这许多人面前着了痕迹。微窘复羞,一抹轻红悄悄撩入腮间。步回辰本已会意他羞恼,要岔开话头的,触目却瞧见这般美玉生晕,霞映寒江之色,不由得微微一怔,胸腔之中,心脏扑通一跳。
两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俱各听见了这心脉激荡之声。沈渊惊得目光一震,正要挣手;步回辰也已经醒过神来,在袖中轻柔扣紧他的手指,微笑道:“好容易脸色好了些,那些补药还是有些效用的。你别总闹脾气不肯喝,又不是小孩儿。”原来沈渊在流沙海中不肯吸血,步回辰便给他服了几粒滋补养气的教中灵药,倒颇有效验,脸上竟仿佛添了血色。因此回了马衢城之后,步回辰便命人日日人参鹿茸的炖汤熬药,哄着他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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