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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劫 (银筝)


谢文朔早被吓得唇青面白,但在沈渊身边,他自然而然便有心定之感,当即道:“没有。”沈渊却一眼瞧见他左脚靴子前端破了个大口,露着脚趾,道:“傻瓜,被咬着脚了。”谢文朔一惊,方觉得脚上钻心的疼痛,忙坐下来脱靴察看。幸而鳄鱼牙齿粗大,善袭击却不善咬嚼,才没有将他的脚掌给咬断。只留下了数个血洞,却也痛得钻心。
他正要撕下衣襟包扎伤处,沈渊一扬手,将一个晶莹温润的玉瓶扔在他怀里,道:“这是伤药,拿去用吧。”谢文朔手忙脚乱接住,摸着那玉瓶光滑异常,触手生温。他虽出身贫苦,少识无文,却也瞧得出来这是一件珍贵的宝物。小心地打开瓶盖,立时嗅见一股馥郁清香,透入肺腑,令人心目清凉。他捏着那小瓶子,竟然有些舍不得将那珍奇的药膏抹在自己的臭脚丫子上。
沈渊自管打量周遭地形,见两人身处的石壁平台极窄,壁上一个小小石龛里,点着一盏幽幽长明灯,照亮这一处岩间平台。四下里皆是断崖,无路可行。心中奇怪:难道这窟中只有这一道深渊?走至岩边,攀着壁上突出的石块,晃亮火折,探身向外瞧去。心道便是人走不了,方才那条巨蟒,也当是从这壁间窜上石梁来的,定然有迹可寻。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峭壁上滋生的藤蔓杂草间,隐约可见一路杂草弯曲倒伏,直伸向渊薮深处。沈渊伸剑拨动岩下乱草,瞧见底下果然有一条两尺余宽的小道,坑坑洼洼,萧艾遍生,比方才那道石梁还要险峻几分。
他虽是舍命孤身闯入这魔窟,却不是对窟中情形一无所知的蛮干胡来,看着那条仿佛砌在崖壁上的鼓凸小道,立时明白过来:“啊,这不是小路,这是阿籍讲过的‘烛罗迦’!”

第50章 阴尸显身

“阿籍”乃是四皇子郑骥的表字。皇家规矩森严,不是尊称,便是敬语,便是起了表字,也无人使用。因此除了沈渊以外,并无人再这般称呼郑骥。两百年后沈渊头一次重行回忆当年,念着这字号,便有无尽酸楚。想着当初定泰朝廷之中,对危须防范最严,知之最深者,莫过于他。自他危须一行,已瞧出危须人反复无常,诡诈蛮勇,毫无仁义道德,乃是随时随地会暴起啮人的饿狼。因此刚在马衢大败危须追兵之时,他便已经开始向边关士兵,商队行旅,乃至游方商人打听,四处了解收集危须国内情形;回京之后,更是大展拳脚,四皇子府中所收集的北疆兵情占了整整一间书房,里面从天象到地形,物产到城池,风俗习性到王族恩怨……无所不包。而措峨山谷中的至那窟,虽是惟危须王族才能踏入的圣地,连危须百姓都不能听闻窟中情形。郑骥又费尽心机,重金收买了几名不得志的王族中人,才探听到了窟中不少秘事。
沈渊凝目瞧着那条“烛罗迦”,回想着郑骥对他所讲述的危须秘闻:“……窟中所奉火沃之神,又有守窟灵兽人首蛇身,名叫‘烛罗迦’。危须人为虔诚祭祀火神,于七百年前的康骋王时代,举倾国之力,凿岩壁塑‘烛罗迦’像,像首巨口,便是至那窟火神祭坛。”
沈渊细细拨弄岩边乱草,看出了道路上雕刻的鳞甲花纹。因为年深月久,鳞纹上积满腐土,但沈渊细辩杂草生长之势,还是瞧出了那鳞作扇形排列。与当年郑骥与自己笑谈危须国事时,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出来的“烛罗迦”的尾鳞一模一样!他的手微微一抖,岩下忽地卷来一阵阴风,将他手中的火折吹熄了。
一片黑暗之中,沈渊重又瞧见了两百年前,那个在兵部巡防文库里熬得满目血丝的年轻皇子。那人脸色疲惫,却依旧执着酒杯向他歉意微笑,道:“今儿是七月初七……我没忘。”
沈渊痛苦的闭上眼睛,却听见了自己两百年前的声音,带笑调侃道:“四殿下才高八斗,学究天人,原来竟连七夕也晓得了?果然高山仰止,在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那个实心直爽的家伙微笑道:“你便是笑我古板,也不必从这里拐弯儿。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会的故事,可不就是你讲与我知道的么?”低低一叹,道:“皇家典仪,钟鸣鼎食,规行距步,村野趣话是万万听不得的……你若不讲给我,我一世便只知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这样一句话罢了。”
自己是怎么笑他的?——“那是你自己作人没趣儿。今儿七夕,虽是女孩儿们的节令,男人们也一样能找着名目喝酒作乐。现下纪王府里便在赏宴赋荷花呢。听说王妃还要率女眷在结彩楼上赐酒同乐的。偏你这府里冷冷清清,便是要赌酒,也连个彩头也没有——”
他是被自己排揎惯了的,也不生气,只是笑问道:“你想要什么彩头?”自己倒被他这般毫无意趣的一问逗乐了,骂道:“呸,若是想要就要着了,那还叫什么彩头?”他也笑了,道:“可轻澜公子偏偏没去赏荷花夺彩头,倒来陪我这没趣儿的背时皇子喝酒呢?”
沈渊怔怔地眺望着暗黑浩荡的沉渊深处,想着自己那一夜为什么会去寻他喝酒?是想要听他刚在兵部接到的危须军情;还是为了调笑他为北疆军务操心劳碌?甚或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前一年的七夕,自己曾与他在八百里流沙中挣扎求生?……记得那时生死相伴,他为自己剜肉拨箭时,平素不苟言笑的人,竟搜肠刮肚地说笑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沈渊嘴角露出一个凄楚又快乐的微笑,想着郑骥一世的严肃板正人,根本没听过几句趣话野谈,却硬是要结结巴巴地讲个没完。最后还要自己乱扯牛郎织女的故事,以定他心神……那样的伤痛辛苦,九死一生的往事,在两人的笑语声中竟也变成了欢乐回忆。七夕的四皇子府邸楼阁之间,天籁俱寂,惟有银汉迢迢,飞星暗渡。那样的夜色令人醺然沉醉……他终于亲手执杯,奉到了自己的面前,眼睛亮得如沙漠中的星辰,低声道:“这样的人间悲欢,圣贤书中写不出,更写不尽……情缘深处,无论是天规,还是银河,都是阻隔不住的……”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看那条巨大的“烛罗迦”,想要令自己冷静下来。但那一夜的欢娱却在眼帘下的黑暗中浮浮沉沉,美妙短暂的象是惨酷人生中的一场梦魇。快乐深处,却令回忆的人生不如死……沈渊被剧烈的悲苦失落淹没了神思,再无力挣扎,只喃喃道:“旧来好事浑如梦,年少风流付与君……”
忽听叮当一声,沈渊吃了一惊,猛醒过来,倏然转头。却见谢文朔抓着“薜荔衣”玉瓶,赤着一只脚跪在地上,连声叫苦。原来他上完了药,想将瓶盖塞回去。那盖却是一粒镂空玉球,沾了药膏,便有些滑不溜手。谢文朔一个不慎,将它跌在地面上,摔成了几瓣。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捡了碎片捧在手里,仿佛觉得凑在一处,便又能回复完整了一般。
沈渊气道:“碎了扔开就是,婆婆妈妈地捡起来做什么?”谢文朔懊恼地道:“可是……没有盖儿了。”沈渊不耐烦道:“扯块布塞住便了!”谢文朔依言去撕自己袖子,但是嗅着那满瓶清香,拈着粘满自己泥尘汗水的破布片,又掸又搓一刻,却动不了手塞进瓶中。
沈渊恼火地回身过来,从他手里接过玉瓶,夺过烂布片团成一团,正要往里硬塞,却也被那浸人清香扑了满脸。手中一顿,知道自己这般胡来,确是糟蹋了这闻名江湖的珍贵伤药。凝目瞧了那瓶口一瞬,忽地象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怀中掏摸,将方才从灵巫身上取下的珊瑚珠摸了一粒出来,塞上瓶口。却也是天缘凑巧,那珠的大小,与瓶口一般无二,正好将瓶口封得严严实实。沈渊凝目看一刻那步回辰珍重交与自己的步天教灵药,挥手又将它丢到谢文朔怀中,道:“就只有这么一瓶伤药,收好了。”谢文朔连声答应,将玉瓶藏进怀中,蹲下去利索地穿好了靴子。
沈渊扯了一根结实的枯藤,绑在谢文朔和自己的腰间,相连一处。便带着他爬下岩壁,踏上“烛罗迦”的尾巴,小心地拉着壁上藤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岩壁陡峭,“烛罗迦”像既是在岩上浮凸出来,虽是危须倾国之力雕成,其难度也可想而知,因此身段甚是狭窄,在上面行走,一有不慎,便会葬身万丈深渊。谢文朔几度滑跌,都多亏腰上系着救命绳索,才被沈渊眼急手快地抓了上来。他吃了几吓,本有些腿软难行的,但是看着在前面默默探路前行的沈渊,却又鼓足了勇气,不顾一切地跟着轻澜公子向前走去。
曲曲弯弯地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终于看见岩间射出几道闪烁不定的火光,映出一个隐隐绰绰的巨大洞口。洞口下方左右立着两根石笋,上面则垂着两根石钟乳,地面上是乱石嶙峋,下临绝壁,地势险要万分。
两人攀近洞口,谢文朔这才看清:原来小道的末端岩壁上竟然雕突着一张巨大的怪脸!虽然两人附在岩壁之上,看不清岩脸全貌,但是火光照耀下粗砺鼓突的鼻翼与突兀高耸的颧骨,可以想象那是一副怎样的狰狞面容。他们靠近的洞穴便是岩脸的大嘴,石钟乳如爆突的獠牙,交错一处;洞中火光闪耀,照耀出那张血盆大口又深又长,正狞笑着等待着跳入它口中的猎物。谢文朔瞧得胆寒,抖抖索索附在岩壁之上,不敢向前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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