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源眯起眼睛,道:“阿槎你嘴巴是涂了蜜么?——别说涂蜜,你便是涂了丹丘造的‘残醉相扶’,也别想我与你起课!”步回辰笑道:“叔父不是走江湖算命的么?刚才听亲兵说你缠着人要算命,现下侄儿照顾您生意,您倒往外推?”钟长源道:“去去去,别拿好听话儿哄我。我步天神教的命数是轻易算得的么?《易》辞有云:‘再渎不告’。你读过没有?”步回辰道:“那不是还有一句‘初筮告’么?您连课都没起,哪里称得上是‘再渎’呢?”
钟长源目光如炬,盯了步回辰一刻,道:“阿槎,你是铁了心要我起课?”步回辰陪笑道:“侄儿哪敢相强叔父?只是叔父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钟长源打断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窥天机有干天和,陨命数,因此叔父一年只发一课,只算步天神教命数。你平日见了我也从不相问,今日怎么一见面便要我算卦,究竟是为了什么?”
步回辰心中微惊,忙搪塞道:“侄儿岂敢?只是方才听亲兵说叔父到处寻人算卦,挺有趣儿。还以为我久不见叔父,叔父已破了例呢……”说着连忙转移话题,殷勤道:“叔父这两年行走江湖,可辛苦了?丹丘世伯可是又造了不少‘残醉相扶’在总坛等着叔父呢。”
钟长源目光闪动,倒也不再追问。叔侄二人又谈些教务军事。钟长源虽不管教务,但对教中大事亦是关心。他听步回辰分剖当下定泰情势,深以为然。又听步回辰道要独返陇西,不禁脸带忧虑,起身至大帐门口,自掀了帐门,看了一会儿外间,瞧着一小队巡营士兵远远走过,转头对步回辰道:“就这么一点儿人,你也不带回去?”
步回辰点点头,道:“军队调动,总是容易走漏风声。我在函谷关大张旗鼓进城,便是要定泰以为我步天军要依关与他们对峙,他们与危须勾结容易。若有松懈,便正是我步天军的可乘之机。”钟长源点头道:“你筹划精细,自是妥当的,我不过白问问。”步回辰听叔父嘉许自己,也自高兴,笑着端起茶盏,正要凑至唇边。钟长源忽地脸色一沉,单刀直入地问道:“既是连亲卫也不肯多带,那为什么却要将那僵尸带回总坛?”
步回辰缓缓放下茶盏,道:“这便说来话长了……”钟长源翘起二郎腿,赞道:“涵养功夫是越发的好了——说吧,我最耐烦的。”步回辰道:“是。”便把自己欲令沈渊相助守北疆的计较又说了一遍。
钟长源啜着茶静听,待步回辰说完,思虑一阵,开口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步回辰听他语含讥刺,正想分说,钟长源道:“不必歪想,叔父并没有嘲笑你。倒是他,有事情瞒着你——你没发现他的魂魄之气正在消散,活不了几日了么?他哪里还能随你去什么北疆?”
步回辰失声道:“什么?”钟长源却不紧不慢地打开放在一边的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来,在案上铺开,对步回辰道:“叔父为你拆个字吧。”说着也不等步回辰回答,自顾自地磨起墨来。
步回辰心绪杂乱,走至案边,便胡乱写了个最简单的“力”字。钟长源抚着胡子道:“你师钟繇二王,笔力越发地刚劲了,正合着你领袖群伦逐鹿中原的身份。力有刀形,你半生征战杀伐,那是没什么说头的。但你这个‘力’字笔锋带骨,转折处藏锋暗挑,少了二王的飘逸之气,不免执念了些。‘力’上加‘执’,是个‘势’字,我阿槎如今之势,不可阻挡。”步回辰陪笑道:“叔父这几年跑江湖算命,越发修得舌灿青莲了。”
钟长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你与他犯的是一样毛病,少年人总是口舌轻薄,不识人世艰险。待无可奈何之际,便生‘不如归去’之念,这也是造化使然。‘去’与‘力’相合,阿槎,你来说说,却是个什么字?”步回辰怔住,半晌,低声道:“‘劫’……”
钟长源平静道:“不错,是个‘劫’字。绝境之时,便有劫数横生,天命如此,那也无法。”步回辰急问道:“谁的劫数?”钟长源叹了一口气,道:“痴儿,自悟罢了。”说着,自包袱中取出一把蓍草来,道:“你既要我为你算一卦,那便取水来净手吧。”步回辰一惊,道:“叔父,不是说不为侄儿算的么?”
钟长源叹道:“你的命数与步天神教相辅相存,如今情势如此,岂能不算?”说着,扬声唤亲兵,令取净水线香等物来。
不一时,诸物取到,钟长源在沐盆中细心净了手,取布巾擦干,又令步回辰亲手点燃线香。一时间帐中清烟缭绕,步回辰跪坐案旁,屏气凝神,瞧着钟长源摆弄那四十九根蓍草。钟长源摆出三变,布出一爻,便令步回辰取纸笔录下。
一会儿,六爻布完,步回辰瞧着那纸上长短卦画,禀道:“叔父,是‘临’卦。”心中暗暗欣喜,“临”乃《易》第十九卦,卦象中上,《彖》辞曰:“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正是让自己顺其自然,以正天道的意思。也暗合自己如今事业身份,不禁有自得之意。
钟长源瞧了一瞧,又看了看步回辰神色,谓叹道:“大道如此,强求不得。”步回辰奇道:“叔父要强求什么?此卦所谓‘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临,临者大也。’不正是说我步天神教事业将至,受命于天么?”钟长源点头道:“不错,《象》辞曰:‘君王无道民倒悬,常想拨云见青天,幸逢明主施仁政,重又安居乐自然。’我步天神教如今正是改天换命之际,‘临’实是现下的大吉之卦。可是阿槎,阿槎啊。临卦乃是兑上坤下之象,两个阳爻向上而长,阳气渐进,迫于阴气。因此卦辞亦有云:‘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阳盛则衰,至遯卦方有八月。阿槎,你可明白?”步回辰笑道:“侄儿明白,不止八月,凡作大事,必要察势顺天而行。”钟长源看着他,半晌道:“你半生情势,都在这卦象之中,千万好生记下了。”步回辰道:“侄儿记下了。自是会小心从事。”
钟长源目光复杂,看着步回辰,道:“这一卦,算的不止当今教中大事。我是为你起的课,你若日后自家遇到了疑难不解之处,自当想想此卦。”步回辰点头应是。又陪侍钟长源一时,方请叔父至寝帐中安歇不提。
他送走钟长源,唤封六和入帐,问道:“沈公子安排在哪处帐中?”封六和不知他意思,答道:“沈公子好静,教主又不欲他露了身份,因此属下在亲卫营帐侧,为公子安排了寝帐。”步回辰点点头,道:“明日我们便乘夜出函谷关,不带亲卫,你今夜便令他们换防至函谷关中军处守卫,不要走漏了我回陇西的消息。”封六和点头应了,自去安排。
步回辰站在帐外,见一弯新月如钩,慢慢自墨蓝色的天际线上升了起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夜空中的清凉气息,缓步向着新月之下,几乎掩在长草深处的一座小小军帐走了过去。
第28章 阳极融阴
沈渊正在帐中伏案挥毫,连亲兵掀起帐门,禀报教主到来的声音也没能让他抬起头来。步回辰走进帐来,吩咐亲兵自外间守卫,不必打搅时,沈渊方才掷了手中毫管,不耐烦道:“步大教主有什么事情,这早晚的还跑过来?”
步回辰在他对面坐下,见沈渊已掩了案上卷宗,心下微微有些疑惑,却也不问,只笑道:“这大晚上的,轻澜公子不也没什么事做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谈天说地——我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公子。”沈渊瞟他一眼,难得的没有多说什么,一手支案,撑着额头,等他开口。
步回辰瞧着他,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默了一瞬,先道:“你这几天……”沈渊哼一声打断他,道:“在下很好,不劳挂心。”步回辰道:“真的很好?封六和说你好几日没用过血了……”沈渊笑道:“那你步大教主不就少了不少麻烦?步天教中养着具吸血僵尸,传出去总不大好听吧?”
步回辰仔细打量他,帐中明烛高烧,光焰闪闪,照着他那惨白容颜,似乎连面颊轮廓也融在了光芒之中,仿佛随时都会消逝无踪一般。步回辰看着他,心中一紧,问道:“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沈渊揶揄道:“你是我什么人,我要跟你推心置腹?”
步回辰沉默一刻,问道:“你还有精神随我到北疆去么?”沈渊道:“你是为了问这个来的?我以为你是为了那糟老头子的胡说八道过来的呢。”
步回辰又好气又好笑,却无心与他计较,便直言道:“不错,我叔父说:你的魂魄之气,正在消散……”沈渊打断他,道:“这么个拆字打卦,跑江湖骗饭吃的糟老头子是你的叔父?你家长辈还真是好做——怎么着,公子爷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无有不通达的,你要不要也认我作个什么?”步回辰满腔郁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他一下子搅个干净,实是哭笑不道,忍不住气道:“你尽自会胡扯,能不能有个正经的时候!”
沈渊目光流动,轻笑道:“你与我,能有什么正经事好讲?不错,我已经去不了北疆了,那又怎地?我全凭阴符聚魂,才保住肉身不灭。待魂魄散尽,肉身尽化飞灰,你连披麻带孝,摔盆扬幡都不需作了,又省了你多少麻烦。”步回辰只听得“魂魄散尽”几字,只觉脑中一片轰响,后面的刻薄话全没听见,双目紧紧盯住沈渊,道:“你当真会魂魄散尽?……你现在便随我去见我叔父,总会有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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