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从长计议,其实只是谁都无法让步。
俞云双嗯了一声,率先迈了步子,在越过卓印清时,曳地的云纹裙裾划破了他被烛火摇曳的倒影。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俞云双抿了抿唇:“你睡么?”
“睡的。”卓印清回道。
烛台熄灭,将一切湮没在晦暗之中。
临近小暑,夜晚在凌安城便成了一日之中最舒爽的时候,白日里的燥热在此时散去,即便隔着层层纱幔躺在床榻上,都能感受到习习凉风。
本该是酣睡的时刻,卓印清却在榻上辗转了许久,没有丝毫睡意。
身畔的俞云双轻阖着双眸,呼吸声平缓,应是已经入眠了,可眉头却若有似无的蹙起,似是睡得极不安稳。
外面的风声渐起,外间一扇半敞的支窗没有被支稳,每当夜风一重,便被吹得嘎吱直响。
俞云双的呼吸声顿了顿,手不自禁得攀住卓印清手臂,眉头蹙得更紧。
卓印清小心翼翼地从她柔软的臂弯间抽身,起身来到窗前,取下了叉竿将窗牖锁紧,在窗前静静立了一会儿。既已扣紧,那支窗自然安生了许多,卓印清见它不再响了,轻叹了一口气正欲回去,便透过窗牖镂空雕花的缝隙扫到一人正顶着月色远远向这里疾步跑来。
认出那人就是长青,卓印清转身回到内室,从架子上匆匆取了一件外衫便出了厢房。
当卓印清披好衣服阖住木门是,长青刚好疾奔到了他的身边。
见他这个时候出来,长青也来不及多问了,连额头上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便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白蜡丸呈给卓印清,喘着粗气道:“公子,有急信。”
卓印清捏开蜡丸,就着头顶灯笼昏暗的光线一目十行读完,瞳孔蓦地一缩。
往常若是隐阁有什么消息,都是由阿颜或者楚老先生前来探病的时候带给卓印清,这个时辰传来的消息,还用的是白蜡丸,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长青只知道事出紧急,并不知道信件的具体内容,在将蜡丸递给卓印清之后,便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见他修长的五指紧紧攥着信纸边角,力气大到几乎要将那信纸揉碎,不由咽了一口吐沫,压低声音问道:“可是阁内出了什么事情?”
卓印清却没有答他,反问道:“什么时辰了?”
长青一怔,而后讷讷道:“我方才还听到了有人打更,算来此刻应该已经过了三更半了。”
“三更半……”卓印清好看的眉宇微微蹙起,指腹无意识地揉搓着信纸,喃喃自语道,“已经三更半了……”
虽然极力压住了音量,可音调却失了往日里的沉稳。
这是长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模样的卓印清,一直狂跳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想要开口询问,却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扰他,只试探地唤他道:“公子?”
卓印清直接将书信递给了他。
长青没有卓印清的功力,一行一行地将上面的字读过来,当看到信上的“死伤”二字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蒙。
那封信中的内容,自然是关乎齐王彦景的。今夜三更把守四方馆的禁军换班之时,跟随彦景一道入凌安的亲卫队突然异动,由彦景指挥突围。因着卓印清的吩咐,四方馆外一直有隐阁武部监护,所以屈易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一面调派武部前去支援彦景突围出城,一面便遣人为卓印清送来了这封急报。
彦景是否是因为察觉到今上加派禁军看守四方馆而选择铤而走险长青不得而知,只是长青却清楚的知道,不管彦景是出于何种原因,此刻隐阁的部署还未到位,彦景凭借一己之力就想突破禁军封锁,其过程定然凶险万分。倒也难怪沉稳如卓印清,在接到消息的时候也会失态。
又一阵夜风刮过,长青被信上的内容激出了一层冷汗,此刻再被凉风一吹,冷得缩起了脖子。见卓印清仅披了一件单薄外衫立在那里,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长青挠了挠头,向着侧旁移了两步,为卓印清挡住了风,口中劝道:“此刻正值宵禁,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凌安城内的巡防必定会更加森严,现在回隐阁是不行了,公子不若先回去休息,待到宵禁结束了,我便为公子备马车。”
卓印清原本还低头沉吟,在听到了长青的话之后,终于终于抬起头来,眸光汇拢道长青身上,摇头道:“我并不困,休息便不必了。”
而后一瞥紧阖着的厢房大门,卓印清向着不远处的白玉石桌指了指,开口道:“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你且随我去那处坐坐。”
长青应了声是。
那白玉石桌便置放在玉兰花下,周遭遍是翠色欲滴的玉兰花枝,倒是一处掩人耳目好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落座在白玉石桌旁,卓印清从长青的手中接过书信,叠好之后收入袖中,手却隔着衣袖柔软的布料不停得摩挲它,面上的神色难辨喜怒。
长青知他还在忧心,出声安慰道:“公子早已将隐阁所有武部撤回来应对,且阁中还有屈易调派人手,齐王必然能成功突围的,公子莫要太过忧心。”
卓印清将手收回到了衣袖中,却并未答话。
两人便如此枯坐,直至东方既白,宵禁终于撤销之时,长青从石凳上一跃而起,搀扶着卓印清走出长公主府的大门,隐阁的马车已然候在了不远处。
☆、第91章
两人便如此枯坐至东方既白,就着晨曦暖橘色的光线,长青能看到卓印清眉梢处被湿重露气染上的细碎水珠。他身上一袭素色锦袍因着晚间的湿气早已失了飘逸,整个人便看起来异常憔悴。
隐隐听见东方传来的一声强过一声的开门鼓声,是宵禁终于结束了。
因着久坐一夜,卓印清起身的时候步履有些踉跄,长青连忙上前去搀扶,触碰到他的手时,被他指尖滚烫的温度吓得一颤,惊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卓印清的手四季冰凉,此刻发热,定然是又病了。暗自责备自己太过粗心,长青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卓印清没有触觉,查不到冷暖,只迷茫瞥他一眼,脚下便继续向前走。长青无法,只能连忙跟上他的步子。
马车是早就备好了的,两人一同来到隐阁,屈易早已率着武部的一应人等在卓印清议事的厢房中候着,见到了卓印清,匆忙迎了上来:“阁主。”
卓印清微微一颔首,语速微快:“情形如何了?”
屈易恭敬道:“突围成功,齐王已在我们的护卫下离开凌安,路线便是阁主早前定的那条,此刻离殷城应该不远了。”
卓印清低低应了一声:“可有人员伤亡?”
屈易侧头一瞥身后协助彦景突围的庚午支的首领赵时,赵时会意,上前几步垂头回答道:“齐王亲卫队死伤惨重,九十七人仅幸存十五,阁内武部三十二人受伤,阵亡在我庚午支,为……九人。”
庚午支一直以来负责监视四方馆,满共才有十二人,便有九人牺牲,剩下的三人只怕要被打散了重新分到其他支去了。
卓印清沉默了片刻,问道:“尸首在哪里?”
赵时阖眸,声音哀恸:“当时情况危急,并未有机会……”
虽然话没有说完,可是意思却明白了。在场之人都知道,以小皇帝的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给这九人留全尸。
“我会将他们带回来的。”卓印清的声音并不大,说出的话却仿佛带着千钧的力度。
赵时的呼吸一乱,苦苦压抑了许久,才湿红着眼眶向卓印清继续汇报道:“齐王在临出凌安前,曾要求见阁主一面,以当面致谢。”
卓印清却摇头:“我会见他,却不是现在。此刻只需按照路线将他快马加鞭护送回彦国,否则等各城都收到了追缉他的旨意,我们便寸步难行了。”
这句话毕,卓印清转向屈易道:“你去向宋源带个话,自殷城开始伪造车马痕迹,殷晋之路为伊始,绕淅河水路,然后陆行途径官洲、岐山、陇岭,最终从禹西开始,直接连到莫国边塞。”
莫国?屈易一怔,却没有多问,领命之后直接退下。
卓印清又向着武部中的其余人吩咐了后续事宜,待到诸事处理完毕,这才注意到天光已然大亮了。他历经了一整夜的忧心与紧张,如今这股劲儿散了,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去了丝一般,气力不济地坐回到藤椅中。
蒙叔与楚老先生一早便在外边候着,知道卓印清有要事处理,便一直没有打扰。此刻屈易也走了,武部的人也散了,两人方一入门,便见到卓印清一手执笔书信,一手捂着唇低咳的模样。
蒙叔的脚下的步伐一顿,楚老先生却没管其他,抬步上前便抽了卓印清手中的笔。
笔尖上还新润着徽墨,被抽出时就在卓印清的虎口处留下了一道。
“笔都执不稳了,还写写写!”楚老先生气得破口大骂道,“还嫌自己的病不够重么?”
蒙叔亦在这个时候走上前来,拉住了他,解释道:“方才听长青说公子一晚上都没有休息,我们过来看看。”而后上下一扫他的形容。
此刻的卓印清面色憔悴,沐浴在半敞窗牖处照来的晨光里,整个人苍白得仿佛要随时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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