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隐说到此处,掏出了方巾将桌案上的水迹慢慢拭去,口吻却开始发冷:“太子翊率军侵扰潼城,便是为了在边关混个军功,好凭此将自己的储君之位坐稳。只可惜他本就不是什么将才,此间一役,他在最初宁军处于劣势的时候就没有把握住时机,你当真以为他能在之后优势尽失的时候用兵如神,大胜裴钧这个宁国无人出其右的常胜将军?”
“啊……”秦隐的思虑周全,所说的确实是宋源方才没有想到的,宋源越听越入神,越听越佩服,以至于在秦隐倏然停了叙述,反问向他的时候,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便结结巴巴地卡了壳。
“一半一半。”一直默不作声的屈易倏然开口,回答了秦隐的问题。
秦隐抬起头来,对着他清朗一笑:“但是我所要的,却不是一半一半。这一仗,我要的不是他可能胜,我要的是他必须胜。”
屈易听了秦隐的话后,轮廓深邃的面容上,冷意毫不掩饰地迸发而出。
秦隐气韵从容看向他。
“哎我说屈易。”宋源匆忙挡在了屈易与秦隐中间,面朝着屈易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突然凶巴巴的?”
屈易的拳头攥紧,带着浓浓戾气看向秦隐。
“屈易。”秦隐的声音从宋源的背后传来,声音好听得宛如金玉相撞,“我知你一直将自己当做彦国人,却莫要忘记了你现在的名字,是我给你的。”
屈易神色开始剧烈变化,飞快地垂下了头,再抬首时,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宋源,对着秦隐直直跪了下去。
秦隐却收回了视线,将放在桌案上的徽墨墨条执起,开始在玉砚上缓缓研磨。
墨条与砚台相触,发出一阵沙沙之声。秦隐的动作悠然舒雅,仿若这房间中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其他人一般。
因着秦隐面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宋源也无法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生气,嘴唇张张合合,却不敢先开口,只能恭敬地垂首立在一旁候着。
待到秦隐终于磨好了墨,宋源咽了咽吐沫,抬起头来正等着他说话,秦隐却又从身旁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开始写起字来。
一时间,屋内一片静谧,就连毛笔的笔尖在纸上划动的窸窣声与三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宋源侧过头去瞥了依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屈易一眼,终于有些慌了。
秦隐似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不安,写完了信后,将信放在了一旁,然后才看着他笑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宋源提袖擦向自己的额头,勉强笑道:“竟然出汗了,哈哈,阁主真是观察入微,我自个儿都没发现。”
秦隐将毛笔放到了笔洗之中,失笑道:“快把你的奉承给你我打住了,我方才的话还未说完。”
你要说便说,又没人拦着。方才分明是你自己一声不吭,把我吓了个半死,如今又变成了我将你的话打断了。宋源心中腹诽着,口中却不敢这么说,看了跪在地上的屈易一眼,开口道:“还请阁主吩咐。”
秦隐仿佛这才注意到已经跪了许久的屈易,对着他淡淡道:“起来罢。”
屈易却破天荒得没有听他的命令,依然保持着跪在那里的姿势不动:“屈易方才冒犯了阁主,还请阁主责罚。”
“你跟随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最不喜欢跪着的这一套。”秦隐口吻淡淡道。
屈易终于站起身来。
秦隐收回了看向屈易的视线,转向宋源道:“若是想要裴钧在此战中必胜,首先便要解决粮草问题。”
“这太难了罢。”宋源瞪大了眼睛,打断了秦隐的话焦急道,“虽然我们隐阁不缺钱,但是战时粮草的价格哄抬,即便我们能供得起一时,天知道这战要打多久,万一打打个半年一年的,还不得把隐阁给拖垮了?”
秦隐眼尾精致的线条一皱,眯了眯眼。
“不成!”宋源视财如命,号称阁中一毛不拔的一把手。往日里为阁中收集消息,即便阁中的钱不是他的钱,他也能省一分便是一分,此刻听了秦隐的话,便如要了他的命一般。
宋源也不再惧怕秦隐了,捂着自己荷包后退了一步,又一次心痛重复道:“绝对不成!”
秦隐气笑了。
“阁主。”宋源说完了之后,才神色迷茫地看向秦隐,问道,“您笑什么?”
“我方才话还未说完,我只说了军需,哪里曾说过要让隐阁出钱购置军需?”秦隐道,“这粮草的问题必然要解决,却不是由我来解决。”
秦隐话毕,拿起方才写好的那封信,见上面的墨迹干涸了,这才将它装入了信封之中,递向屈易:“你且将它送到京兆尹姚永泰的手中,对他说这信中所提的事情,约莫着五六日之后便会传至今上手中。”
屈易却没有立刻上前去接,而是垂下头声音低沉问道:“公子信我?”
秦隐轻笑了一声:“去罢。”
屈易颔了颔首,双手恭敬地从秦隐的手中接过信封。
“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中。”秦隐继续交代道,却不知为何,口吻中带着几分狡黠,“除了我方才吩咐的话,别的话莫要多说。我将信交给他,是因着上次调查江永中之子江闲暴毙一案时,他曾卖了我个人情,你送信上门,他自然懂得我是来还人情的。姚永泰是个老狐狸,若是话说多了,反而会让他怀疑我们的诚意。”
“屈易明白了。”屈易对着秦隐行了一个礼,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房门。
宋源目送着屈易的背影消失在重新阖上的房门处,才看向秦隐道:“阁主那封信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秦隐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得意道:“我在信中说,此次裴钧将军出征,有人从中中饱私囊,为了一己私利克扣粮草。且不说别人,粮草经过黎城太守手中时,五石便少一石,十石便少三石。对此我十分好奇今上若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宋源一怔,蹙眉思忖了好一阵,才惊疑不定地看向秦隐道:“我记得方才给阁主传来的情报中,只说了裴钧将军的大军如今辎重匮乏,严重影响了军心,并未说究竟是谁从中作梗。就连过几日要传给圣上的战报,也不会写是谁贪了宁国的辎重罢?”
“没错。”秦隐面上的笑意不变。
宋源瞪大了眼睛:“那公子又从何处得知是黎城的太守私吞了军需?”
“我不知道。”秦隐理直气壮道。
宋源头有些昏,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椅子离自己所站的位置有些远,心中怕自己走不过去便晕了,索性盘起腿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45章
“战时辎重短缺的原因,你应当也知道。户部尚书在圣上的眼皮子底下,不敢做什么手脚,会动歪脑筋的,是户部底下的那群人。粮草每经过一级,或多或少都会被这些人剥削一到三分,到了征战于沙场的将士们手中,便所剩无几了。”秦隐缓缓道。
“我确实有所耳闻。”宋源口吻鄙夷道,“这帮蛀虫!”
秦隐摇头一笑:“这贪字上面是个人,既然是是人,谁没有一己私欲?单看这私欲祸害的是自己,还是别人了。”
“可是公子这般做,是不是有些不妥?”宋源小声道,“若是姚永泰大人将公子的话上奏给了圣上,圣上却没有查出来黎城太守趁着战时中饱私囊的证据,该怎么办?”
“黎城太守平日里手脚便不干净,但是我此次将他推出来,只是一个幌子罢了。我的目的不是为了查出谁在贪,而是为了让今上尽早下旨彻查此事,若是彻查下来他没贪,我自会还他一个公道。此番彻查的目的不在结果,而在过程。上面的人震怒了,下面那些人才会将吞进去的吐出来,如此即便不能治本,也能缓裴钧将军的一时之急。”
秦隐的十指交叉平放到桌面上:“我若是在详察完毕后,再将证据传给姚永泰,让他来禀奏给圣上,于宁朝大军来说风险太大。宁国大军出征潼城,才一个月便已传来了粮草匮乏的消息。而六日后传到凌安的战报,里面除了哭喊叫着没粮,还能有什么?战场瞬息万变,六日之内会发生什么谁都料不到,若是不让姚永泰下一剂猛药,到时候今上只会斥责户部,让他们多拨些粮草,然后再被下属一层一层地吞掉,又有何用?”
秦隐一口气说了如此多的话,气息有些不稳,低咳了几声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正要啜饮,便想起了方才那茶盏被自己用手蘸过水。
眸光无奈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秦隐轻叹了一口气,将茶盏重新放回到了桌案上。
宋源也是个粗心的,更何况他刚听完秦隐的话,心中一片拨云见雾,正在激动雀跃之时,又哪里能注意到方才还口中有条不紊说着谋划的秦阁主,此刻正哀怨望着一碗参茶兴叹。
“可是……”宋源将秦隐的话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之后,倏然眨了眨眼,问道,“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没有证据证明有人克扣粮草,那姚永泰可是一个老狐狸,他能仅凭着这一封信,便将此事捅到今上哪里去?”
秦隐笑了笑,清俊的面容上一派闲雅之色:“证据?且不说此信是从隐阁中传出来的,我特意让屈易告诉他,信中所提的内容,会在六日后的战报中呈给圣上。时间紧迫,姚永泰为了抢功,哪里还来得及怀疑?更何况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查证业已开始,到时候只要逮住了一个人,他便只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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