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着,高诚便从季太妃的寝殿中走了出来,躬身对着二人道:“太妃娘娘请长公主与驸马爷进去。”
俞云双应了一声,与卓印清一同走进了养安殿。
虽然季太妃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换了寝殿,可如今寝宫内里的布局却与她以前身为贵妃时所居住的霜白殿如出一辙。就连俞云双儿时喜爱玩的那一把檀木做的小短剑,也被季太妃重新悬挂在了外殿的朱红木柱上。
俞云双犹记得当时自己的身高还未抽条,季太妃便命人量着自己的身高,在木柱上钉个青铜钉子来悬挂那小剑。而后随着俞云双渐渐长高,季太妃为了方便俞云双摘取那木剑,便也将青铜钉子慢慢钉高,即便到了俞云双换了真正的铁剑的时候,她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依着她的身高来钉钉子。
俞云双也曾问过一次季太妃,为何自己都不用木剑了,她为何还要如此。
那时的季太妃嘴角挂着温婉笑意,莹润的手指轻轻抚过木柱上一个个钉出的痕迹道:“待你出宫立府,我便不能像这样日日见到你了。到时候我每每看到这一溜痕迹,都能忆起你这般高的时候长什么样,再长高一些又是什么模样,也算是给我留一个念想……”
视线划过那被檀木剑遮在下方新钉出来的一排痕迹,俞云双眼眶微微发涩,仰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吐了出来。
今日的季太妃身着一袭紫檀色宫装,庄重威严的颜色,却将她的容色衬得更加慈和。温婉的眉目下,依然是一片风华盛颜,只可惜即便她保养得再妥帖,眼角却还是留下了岁月留下的痕迹。
说来季太妃与人的感觉一直都是恬淡清雅,与世无争的,这也是当初先帝会将俞云双交与她来抚养的原因。
只是自俞云双与俞云宸分道扬镳之后,俞云双却宁愿先帝当初将她交与其他人抚养,也好过与她变成今日这般。
季太妃原本坐在正殿上首处会客的四方扶手椅中,看到了俞云双与卓印清二人并肩走进殿内,竟然从扶手椅中站了起来,亲自迎向二人。
俞云双向着季太妃躬身行礼,礼至一半便被她上前扶住,声音喜悦道:“哀家从清早便开始等候,终于将你给盼来了。”
俞云双却还是坚持将礼行完,口中恭敬道:“今日出门迟了些,让太妃久候了。”
其实俞云双与卓印清抵达养安殿的时刻正好为午时正,谈不上迟或者不迟,她这般说,只是嘴上的客套。
这般的客套在后宫之中最为常见,季太妃又怎会不懂。眸中因为见到俞云双的到来而闪动的光彩一黯,朱唇张张合合,最终强挤出一丝欢颜道:“也不算是久候,那日你成亲的时候,哀家只是在东华门远远地见了你一面。许是便是因为太久未见你,所以有些心急罢了。”
俞云双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却以沉默回答。
这句话毕,季太妃又转向了伫立在俞云双身旁的卓印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开口道:“想必这位便是怀安公家的嫡长子了?确实如陛下所说的那般一表人才。”
俞云宸在将俞云双指婚于卓印清时,其实并未亲自召见过他,直至今日,俞云宸甚至连卓印清是圆是扁都不清楚,更别提什么一表人才了。
季太妃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俞云双与卓印清倒是都懂了,俞云宸在赐婚之前,季太妃必然也开口询问过此事,否则俞云宸不会给她这般敷衍的答复。
卓印清眉目清朗,对着季太妃声音嘶哑道:“太妃谬赞了。”
听了卓印清的声音,季太妃一怔,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唤来了宫侍为两人添茶倒水,然后请两人分坐在了自己下首的位置。
因着俞云双方才的那屡若有若无的疏离,几人后面的谈话便也不咸不淡了许多。季太妃向俞云双询问了那日离开东华门之后在怀安公府中的事情,当听到了卓印清并未亲自与俞云双行拜堂之礼时,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驸马的身体既然不好,还需多多调养才是。”季太妃话毕,对着卓印清问道,“哀家听闻宫中的张太医素来擅长医治体弱之症,可需要哀家将他宣过来为驸马诊诊脉?”
卓印清摇头谢恩道:“多谢季太妃关怀,只是家父在臣生病之初亦请过张太医令来诊治,并没有什么结果。”
季太妃颇为失望地点了点头。
俞云双抬眼一望窗外,站起身来道:“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了,听闻太妃前几日身体抱恙,无双与驸马便不再打扰太妃休息,这便告退了。”
季太妃面露不舍之色。
俞云双垂下了头避开她的目光,对着她行了个礼正要退下时,便听到季太妃的声音复又响起,带着一丝慌张:“云双……”
俞云双的脚步一顿。
季太妃看了与她一起的卓印清一眼,挣扎了一瞬,却还是开口问道:“你如今对我如此疏离,可还在因为那件事情而怨我?”
☆、第40章
俞云双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太妃娘娘与无双有养育之恩,无双从来都不会怨您。”
季太妃闻言,脚下却是一软。
俞云双眼疾手快地撑住了她的胳膊,见她站稳了之后,立即撤去了手,神色恭谨道:“如今圣上还未大婚,后宫还需太妃掌管,还望太妃保重贵体。”
季太妃却一把攥住了俞云双的胳膊:“季家联合朝中言官,联名上奏劝阻先帝传位于你时,哀家并未赞成季家。”
站在俞云双面前的分明是一个身材纤细窈窕的中年妇人,攥着她手臂的气力却十分得大,仿若生怕她会随时拂袖而去一般。
俞云双注视着季太妃涂着丹蔻的莹润指甲渐渐发白,神色一片复杂。
季太妃素来是一个极注重仪态举止之人,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除了父皇驾崩那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当初父皇要将皇位传与我时,也对我说过这其中的艰难。自大宁开国以来,从未出过一个女帝,尤其在帝王的膝下还有其他皇子的时候,女子登基,必然会有人站出来反对。”
季太妃扣在俞云双臂上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季家一直明面上保持着中立,却在父皇时日无多,草拟诏书时突行此举,我虽不能说早就料到,但亦不是没有觉悟。毕竟云宸身上流着季家的血,而我虽然自幼抚养于你的膝下,但血浓于水,亲疏有别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俞云双道,“但让我觉得分外奇怪的是,父皇前一日还与前来进谏的文官周旋,甚至还因为动了怒气,将盛着药汁的汤碗狠狠砸在了文官的脚下,到了第二日,父皇却忽然松了口,同意将皇位传给了我的皇弟,俞云宸。”
俞云双的话说到此处一顿,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向上微挑的凤眸从卓印清凝眉沉思的面容上划过,与季太妃颤抖发虚的视线直直对上。
季太妃避过了俞云双的视线。
俞云双的心如结了一层冰棱一般,每跳动一下,都带来透骨的寒凉。
将自己的手臂从季太妃的掌中一点一点抽了出来,俞云双声音淡淡道:“我那时失了帝位,被文官口诛笔伐肆意踩踏,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宫中发生过的事情,我还是能略知一二的。我知道在父皇改变主意的前一日夜里,有人曾经入了他的寝宫,与他老人家一同聊至东方既白。”
“哀家……”季太妃的神色惊疑不定,用力摇了摇头,乌黑发髻上的金步摇玎玲作响,“我……”
俞云双垂下了眼帘,凤眸之中的神色隐藏在了浓密的睫毛之下,对着太后道:“父皇在驾崩前对我说,我为女儿身,将皇位传给我,实在是太难,他不能愧对列祖列宗,更无法不忌惮文官青史上的那一笔,所以才会将帝位给了俞云宸,并交待我自此以后悉心辅佐于他,重振大宁盛世。”
养安殿的朱色大门被人从殿外推开,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在场的三人,除了失魂落魄的季太妃,都听到了那毫无遮掩之意的脚步声。俞云双甚至不用看向声音来源处,就能猜出那人是谁。
拂平了自己的衣袖上的皱褶,俞云双退后了几步远离季太妃,来到了卓印清的身畔,对着季太妃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与父皇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能让父皇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但因为那人是你,对于父皇最终给我的理由,我都选择信了。”
季太妃的呼吸一滞,满怀期冀看向俞云双。
俞云双却摇了摇头道:“所以太妃莫要再问我怨不怨你,我真的不怨你。但是如今我与俞云宸已经彻底决裂,他要过我的命,断过我所有的退路,我和他之间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我与俞云宸于太妃来说,一个是亲子,一个是养女,其实娘娘早就在我与他之间做出了选择,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事实罢了。”
俞云双说到了此处,视线从正殿朱红木柱上的小木剑处一划而过,一直沉稳的语调终于有些起伏。
背上倏然覆上了一只手,清冷的感触,传来的力量却分外暖融。俞云双不用转过头,便知道那人是谁,心中的寒意终于驱散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气双膝触地,行了一口叩拜之礼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由我来将这最后的一层纱戳破罢,请太妃娘娘恕无双不孝,无法再承欢于您的膝下了,以前的一切无双不会忘,但是太妃娘娘还是将它当作过往云烟罢,这样起码心里可以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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