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印清喟息道:“好罢,你为宁人,身负将门的忠义之道,有你自己的坚持,他人无权置喙。但是我与你不一样,我既与大宁没什么关系,头上也没有别人扣出来高帽子,在你的眼中她不配,在我眼中她当得起一切。”
桌案上的烛火一跃一跃,映入他色泽清冷的眼眸,看起来异样夺目:“在我看来,这帝位只要她想要,便是她的。”
“你要做什么?”裴钧警惕道。
“先帝在病入膏肓之际,被季太妃以一枚扳指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结出了今天的果。”卓印清执起银剪,一剪案上烛芯。烛光稳了,他的嗓音却愈发的清冷,“既然一切都起始于这枚扳指,只要它没了,一切就都回到原位了。”
“你毁不掉它的。”裴钧飞快道,“这是季太妃的保命符,她不可能拿出来给你。”
“不试试又如何能知道?”卓印清坐直了身体,缓缓道,“我没有见过先帝,不知道云双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却见过今上。”他说到此处顿了顿,“今上长了一双与云双分外相似的凤眸,若是季太妃可以凭一枚扳指说俞云双不是先帝的龙嗣,那么与她相貌相似的今上,又算是什么?”
裴钧放在桌案上的手蓦地一颤。
相貌这种东西,往往越是相熟之人,越难注意到其间的细节。裴钧是看着俞氏姊弟二人长大的,即便俞云双的模样早就刻在了他心里,他却从来都没有发觉俞云宸眼睛的轮廓,其实与俞云双相似得紧。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一切的一切,只怕是季氏为了给俞云宸谋得皇位,撒下的弥天大谎。
他们敢如此欺君罔上,想必是看准了先帝当时弥留,一来没有精力仔细追查,二来为了颜面,不会将此事闹到明面上让大家来评判。
帝位传承不容出错,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再多的宠爱也可以在一夕之间毫不犹豫地收回。
因为这事关一个帝王的威严与自尊。
裴钧初始还以为季太妃到了现在都未将扳指拿出来,是出于对俞云双的抚育之情,如今想来,只怕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底气。
毕竟当年拿出来这枚扳指,需要蒙蔽的只有先帝一人,而此刻拿出来扳指,需要蒙蔽的是天下人。一旦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并且拿出来证据,她的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裴钧的嘴唇张张合合,良久之后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知道这枚扳指么?”
卓印清说不知道:“我希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直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因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放弃了她,视为知己的挚友也因此险些走到了她的对立面。俞云双这一路走下来已经失去了太多,没有必要再加上这些。
裴钧应了一声,疲惫阖上眼眸。
“我会亲自去季太妃那里将这枚扳指要回来,在这之前,便委屈你在这里再多带些时日了。”卓印清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裴钧,“再过不久,我便要会彦国了。”
裴钧闻言抬头:“你为何一定要回彦国?”
“因为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卓印清道,“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是我什么都愿意给她,却给不了她最想要的。而我走了之后,你便什么都能给她了。”
裴钧的喉咙微微一动。
“替我好好照顾她。”卓印清说完,便先自己摇了摇头,“我说错了,不是替我,是好好照顾她。”
出了裴钧的房门,外面的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卓印清的心口发闷,像是被人用刀搅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他摇了摇头,想要将繁杂的思绪从身体中抽离出去,一片黑暗却在猝不及防间席卷而来。
耳中听不到声音,脚下也没有落地的感知,卓印清伸手向着旁边探了探:“屈易?”
一直跟在他身侧的屈易见状匆忙上前,稳稳扶住了他。
“扶我回去罢。”卓印清道,“若是明天白天我未醒,不必等我醒来,直接回凌安。”
因为没有听觉,卓印清不知道屈易是否答应了,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道过了多久,待到视线再一次清明,卓印清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内的软榻之上,旁边守着眼眶通红的阿颜。
车厢摇摇晃晃,想必是在行进,卓印清半撑起身体来,问阿颜道:“什么时辰了,我们到哪里了?”
“未时了。”阿颜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迎枕,回答道,“我们离开殷城有一阵子了。”
卓印清从裴钧那里出来的时候,至多戌时末,这一昏迷,将近一日的时间便过去了。
卓印清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不该随我一同回来的,裴钧那里还需要人照看。”
阿颜心中也明白这点,只是昨日卓印清的病情太过凶险,自家大哥虽然熟知五觉散症状,但到底不会比她更加细心,所以她才执意跟了过来。
阿颜抿了抿唇:“待到阁主回到凌安,见到了师父,我再回去便是。”
“我没什么大碍,就是这两天连日赶路累着了,昨夜才多睡了一会儿。”卓印清拒绝她道,“你回去罢,我这儿没什么好守的。”而后也不等阿颜再开口,转向马车车头的方向,“停车。”
马车晃晃悠悠停下,下一刻,帘幕被人从外面掀开,露出一张轮廓深邃的面容。
“阁主。”屈易道。
“你出来时,可为阿颜备了马?”
屈易扫了阿颜一眼:“备了。”
卓印清微微颔首,对阿颜道:“回去罢,待收到我的信,便让裴钧自行离去。”
阿颜垂下眼帘,眸中漾起一抹苦涩涟漪,低声应了一句“是”。
屈易为阿颜牵来了马,送她离开之后,却没有继续赶路,而是重新掀开了车舆的帷幔,从袖中掏出一枚以石蜡密封的药丸,递给卓印清道:“这是昨日宋源传来的消息。”
“昨日?”卓印清口中呢喃,捏开了蜡丸取出其中的字条。
身体的不适尚未完全消退,卓印清的额角发涨,读信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字都在不停地晃动,看起来分外吃力。
“阁主。”许是因为他看了太久,屈易有些不安,开口唤了他一声。
卓印清向后靠上马车壁,下颌微仰,勾勒出一抹精致的弧线。
“是彦国来的消息。”他道,“太子翊反了。”
~
建和元年五月,太子翊举兵谋反,绞杀越王于彦宫太和门,后在逼宫金銮时,遭禁军围剿。
一场声势浩大的谋反,最终以惨淡的失败而告终。彦帝痛失最心爱的小儿子,却还是在百官的死谏中极力保下了杀死越王的凶手,将其贬为庶民,充军于邑山。
二十年前的沂都事变,大彦皇族在彦帝的屠杀中几乎全部凋零,在那之后彦帝的子嗣单薄,只得太子翊与越王二人,便有人传言是因为彦帝在沂都事变中造的杀孽太重,从而影响了子嗣。
如今唯二两个皇位的继承人一死一充军,身为皇弟的齐王彦景又因着玩世不恭,至今未得一男半女,连过继他的孩子到彦帝膝下这条路子都被断了。
彦帝因着这场变故一夜之间白了头,彦国的朝臣也为此操碎了心,每日早朝上为了储君人选争论不休,甚至有人提出了从轻发落太子翊的奏请。
此言一出,自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对。谋反乃是大罪,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是额外开恩。将一个已经贬为庶民的皇子再召回宫中重新做储君,只会让天下人耻笑。
最终还是彦帝止住了众人的争论,派人前去大宁接回和亲大宁的安宁郡主的遗孤。
这个遗孤,自然就是卓印清。
安宁郡主乃是废帝的帝姬,即便嫁去了大宁,她的孩子也是废帝的外孙,身上流着大彦皇室的血液。这个关系虽然离当今的彦帝远了,但是如今的情况下,除了他,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当卓印清被封为清河王,由彦国来的使臣奉旨迎回沂都的消息传入凌安时,凌安城的众人也跟着沸腾了。
朝堂之人,所谈论的多为这位清河王回到沂都之后的境遇,担忧他久居大宁,无力掌控彦国的朝局。
而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则与风月之事脱不开干系。大宁朝的驸马爷,转眼间变成大彦皇位的继承人,眼瞅着就要回到彦国了,那我大宁的无双长公主可如何是好,是跟着他一同走,还是在他离开之后重新招一驸马?
无双长公主“克夫”的名声在外,前两任驸马都离奇身故,第三任驸马好不容易与她共度了三年,如今却要去大彦了。大彦路途遥远,这其实与又一次没了驸马没什么区别。
在不少人暗自为俞云双鞠了一把同情泪的时候,俞云双自己倒是完全没有被传闻所影响一样,每日里该上朝上朝,该议事议事,什么时候得闲了还会去一趟校场巡查,日子过得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这日俞云双从奉天殿下朝出来,沿着冗长宫道一路向前行,方转了一个弯,便见到前方不远处静静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了一袭月白色锦衣,身形颀长挺拔,仅是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俞云双脚下的步子一顿,想要改道而行,却又觉得太过刻意反而失了从容,落下下乘,便没有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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