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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君歌 (兰芝)


  往日里,周王只要提及娄后便是咬牙切齿,如今,却忽的接娄后回宫,又诏命他与兕子归宫。这面上看来,是宫中的局势怕又要变了,更是他与兕子孝心可鉴。然若往深处想,便不知到底有多少污秽事儿了。遂他只觉有险,未觉可喜,更是不愿再叫事外之人参混其中。
  听他如此言说,芃苒看向他,也是慢慢一笑,她嗔道:“我真是头一回,听人道归家亦是涉险的。”说着,她抬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头,明亮的眸中跳动着点点光华,嗔笑道:“夫君总蹙眉,遂好好一个俊秀儿郎,偶尔看去,却愁似七旬老儿。”随着这动作,芃苒手腕上的银铃铛叮铃作响,她眼儿一转,朝他勾了勾唇,继续道:“夫君,人生天地间,如是浮游,朝生暮死。今昔过矣,或无旁日。我总觉着,您将自个逼得太紧了。既然,即便被贬入尘埃,即便失去性命夫君都不惧,那便又有何可惧呢?夫君,您这一生,并不欠谁。”
  您这一生,并不欠谁。
  自太子去后,他便似是权利操控下的傀儡,他总觉自个亏欠许多,这许多,叫他日日如坐针毡,术公日日督促着他,道是母后唯剩他一子了,便是为了母后,为了兕子,他也不能只是默默无闻的公子。他需撑起这天地,撑起太子去后塌下的那面高墙。遂这些年来,他便靠着这亏欠,母后对周家的亏欠,对这天下的亏欠,对兕子的亏欠,他对谢釉莲的亏欠,硬撑着那高墙,撑着这破败的局面。他总想,不光谢釉莲,他这辈子,也死在了那个雨夜里,真相血淋淋地剥开在他面前,他不能逼死自个的母后,他除了跪地痛哭,再没有旁的办法。遂他只能迎面这满目苍夷物是人非,遂他这一生似乎都为了偿债。
  却在这恍如当年的,同样阴森的雨夜里,芃苒竟对他道:“夫君,您这一生,并不欠谁。”
  公子沐笙潸然泪下,他闭上眼,紧紧搂住她纤细的腰肢,郑重说道:“苒苒,我将你送去舊城,你便在那儿等我。多年前,我未护住一个人。多年后,我得护住你。”
  闻言,芃苒轻轻垂眼,低低道:“那我与她,你是在护我?还是在偿还她?”
  “你是你,她是她,你们原本就不同。”说着,公子沐笙再不言语,搂紧芃苒,便挥动马鞭,径直往舊城赶去。
  马蹄在泥泞的路面溅起脏污的水花,风卷起地上的碎叶,秋日已深,冷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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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着写着,写哭了。
  那句并不欠谁,让我真的心疼他


第184章 浮生若梦
  公子沐笙日夜兼程赶回邺都时并不会想到, 待他跨进宫门的那一刻,便亦是娄后丧钟被敲响的时刻。周王容不下娄后已非一日两日, 如今, 娄后一口咬死凤阙丢了,周王对她的憎恶便更是深不可解, 再闻捷报,魏军大败, 魏军主将公子津被生擒, 周王也算稍稍定心, 再不愿留着这如何也撬不开嘴的妇人碍眼,决心做个了结。哪知, 谢姬到底位卑下不去手,他也无怪,便顺着天意, 最后一搏, 瞧瞧临了临了, 儿女就在眼前, 那贱妇是说也不说凤阙的下落。
  遂, 公子沐笙方入城门, 看守娄后的寺人得了消息, 便依照周王的吩咐给虚弱卧塌的娄后灌下了鸩酒。
  公子沐笙匆匆入了殿门, 闻着隐约血腥味已是变了脸色,疾步而进,便见娄后自塌旁摔坐在地, 面色青黑,双目无神,口中吐出乌红的血来,已是奄奄一息。
  他愕然大骇,疾步便冲上了前去,跪在娄后身侧将她搂入怀中,一面以袖为她揩唇边的血污,一面朝左右宫婢厉喝:“传大夫!速传大夫来!”
  然左右闻言,哪里敢动,皆是伏跪在地,垂首不语。
  见此,娄后心中了然,颓然看着公子沐笙,无力一笑。口中鲜血源源在流,她想伸手拉他,却一抬手,只见满手鲜血,眸光一顿,终是收回了手去,颓然倒在他怀中,声音哽咽,无力道:“无用的,鸩毒无解。”说着,娄后恍惚的眼中便流下了泪来,明是泪流,却又失笑出声,哭哭笑笑,十分癫狂,她字字艰难,忍着痛道:“人之有生,必然有死。吾弃世后,你与兕子,莫需伤怀。”娄后一心忍着痛,然因是服了毒,她五脏剧裂,不过倾吐几字,口鼻便又纷纷渗出血来。
  公子沐笙向来沉稳,见此也不免惊慌,他想抱起她来,冲出殿去。却只一动,娄后又是一阵呕血,血流如注,无止无歇,仿如尖刀,一刀又一刀挑着他的心头肉,叫他死死拽紧着拳头,才硬生生忍住了喉中的哭意。
  便也就在这时,外头隐隐传来了燕乐之声。公子沐笙眸光一沉,娄后的目光却有些飘远。远居庵堂,娄后已许久未听过这华华之音了。闻声,她不免有些怀念,思绪更愈来愈模糊了起来。她恍惚便想起元宵夜里的那惊鸿一瞥,想起周王年少时微笑着朝她递来的走马灯。想起夜深人静,府墙外悠扬响起的凤求凰。她从不否认,她是狠戾的妇人,她这一生满手鲜血,为达目的,从未心慈手软过。然她年少时,也曾天真懵懂,满腔真情。
  彼时的她,是相府最小的姑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尚是公子的周王所奏的凤求凰实是悦耳,若论第一,怕是当时再难有二。她闻之心悦,攀墙而出,坐在高墙之上朝他问:“你喜的是我?还是我父的权势?”他坦坦荡荡朝她一笑,俊秀非常,恻然夺目。她只记得,他眸中涌动着星河,坦荡回她:“权势美人,皆吾所求。”或许,旁的姑子听了这话会愤愤而走。然她不但不怒,反是一喜,觉他所道皆是肺腑真言。又觉男儿志在千里,才可谓之英豪。遂她对他刮目相看,遂她一心嫁他,遂她整个娄家都成了他的走马。
  然而,哪怕她唱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哪怕她唱着,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却最终,扰扰攘攘,都成了一场空。
  想着,娄后的目光落在强忍着哭泣之音的公子沐笙面上,她尤记得,她当年生他时别样艰难,险些撒手黄泉,遂她对这二子尤是不喜,总觉他生来便是克她的。往日里,只一心扑在太子头上,对他的照拂比之庶公子们也未多多少,直视他为可有可无。然到了如今,她之身侧,却唯剩他了。
  娄后心中悲苦交加,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来抚上了公子沐笙的脸,这一动作,亦是染红了公子沐笙的侧脸,就听她问:“笙儿,你可曾怨母亲?”
  “生恩比天高,儿子不怨。”公子沐笙眸中猩红,知娄后食的是鸩毒,也知药石罔效。如今更是动也不敢再动,一时悲痛交加,声音压抑又颤抖,强忍着泪,跪搂着娄后道:“母亲,儿子不悔,更是不怨。母亲日日避世或许不知,儿子娶亲了,您这新媳机敏聪慧,往日里,比兕子更泼皮些。因她,儿子得了不少快乐,许多该忘的,也早忘了。”说着,他轻轻拉住娄后拿满是血污的手,哑着嗓音继续道:“兕子与魏太子的亲事虽是不保,但她如您一般,巾帼不让须眉。便是如此遭算也未有半分消沉,如今鹏城告捷,便有她的功劳。想来,旁人也再不得低看她。”
  他的话,叫娄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她这儿郎向来便是这样,比谁都更省心些,默默无闻,默默无求,他唯独一次求她,便是那个雨夜。她尤记得他跪在雨中哭求她的模样,尤记得他猩红着一双眼直直倒下的模样。她知他曾彻骨的心寒,她亦知他曾整个被打碎又硬生生撑起脊梁,她知他被摆布了许久。然这周土之上,有无数英烈的期望,有她娄家祖祖辈辈的心血付出,她不能由着社稷宗庙化为墟土,她更不愿事事都被蒙在鼓中活活做那踏脚之石。
  撑着最后一口气,娄后终还是狠下心道:“笙儿,你是个好的。然你既是嫡长,有些负累便注定由你来扛。母后是瞧不着了,你定要,叫天下瞧着。”娄后要强了一辈子,临了,终是未曾放下任何。只拼尽力气说完这话,娄后又是呕出了一口乌血,这次第,再续不上气来,眼中白茫茫一片,须臾,终是歪了脑袋咽下了气去。
  “母亲!”公子沐笙僵在当场,他久久跪地紧搂着娄后的尸身不动,须臾,才抬手探了探鼻息,面上煞白,痛哭出声。
  周如水跨进殿门,看着的便是这幅情景。殿中的宫婢跪了一地,公子沐笙跪抱着娄后的尸身,恸哭不止,涕泪交加。她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前,冷眼看着这一切,泪从眼眶中落下,她却丝毫未觉。四下都是莫名的压抑感,她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不过晚了一步,便是天人永隔。前世娄后身丧断头台的情景历历在目,转眼再见公子沐笙搂着她痛哭的模样,周如水脚下一软,直接就跌跪在了地上。她周身剧烈的颤抖,忍着痛慢慢爬向他二人,待触及娄后的鼻息,终于失声痛叫:“母亲!母亲!”
  有道是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娄后临死未跳出执念,周王眼见着她毙命,仍也不算解恨。
  遂娄后薨亡当日,周王下上谕,娄后无谥号,不得入王后墓,无享祭,所有丧仪只可照姬妾例行。同日,周王册立谢姬为后,协其谒拜祖陵,昭告天下。为此,娄后虽薨亡,却无神位。公子沐笙与周如水心中虽是不满,但娄后尸骨未寒,实非争闹之际,二人忍着痛怒,只得以娄后生前的衣冠做神位祭拜。然即便如此,周王也看不过眼,一日忽便生怒,以不敬之罪将公子沐笙囚于明堂,周如水不过求情,便被踹了一脚,交予公子詹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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