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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她的母亲已为此事而死了。
  为着她每日里“幽会”小太子的事,死了。
  他怎么还能逼着她陪他玩?
  她在寒冷的深夜的庭院里踱了一圈又一圈步,似个老人般抱紧双臂,白惨惨的月盘上斑痕错布,她望了许久,心中想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想,那个春日窗下的小友,那个百草庭中的废太子,他要何时才长大呢?
  总要长大了,才会知晓克制reads;夜天传。亦或许知晓克制了,才能渐渐长大。
  而在这漫长的光景迁延之中,她自己的心情如何,并不重要,不是么?
  ***
  那日之后,段云琅再来,殷染全都拒而不见,出外挡人的都是红烟。
  段云琅在殷染面前没脸没皮,可到了外人处,却变作风流端正样,银青斗篷金丝冠,真诚个十分,只道:“小王来一趟内宫不容易,还请娘子开恩。”
  红烟脸都臊了,“我也不是娘子,也没得恩给你开。你也莫给我塞钱,我家娘子,”她将声音放大了,“我家娘子算来是东平王殿下的庶母,东平王殿下再怎么愚钝,也该晓得伦常吧!”
  一时间含冰殿旁的房间都窜出些耳目来,煞是好奇地看殷宝林的婢子给了五皇子好大脸色。段云琅端的好气性,遭女人这样一挤兑,清彻的笑容竟分毫不变,仍是那般温柔恭谦:“娘子这可错了,大明宫里自采女而上,有品级的女人少说也有成百上千,难不成小王还都要叫一声庶母?宫里的女人么,但凡我父皇不要,分给谁都是可以的。你若不信,到明年番邦来朝,你且看着。”
  这话柔中带刚,似威胁似挑衅,隐隐好像要将殷染卖去番邦似的;红烟毕竟是平康里出来的小女子,不解宫中仪节,一下子全被段五唬住了。可是她越是心头惨淡,越是意志坚定,不论如何不让段五进屋见殷染。段五好说歹说,见这婢女油盐不进,终于失了耐性,推开她便往里冲。
  大雪连翩,在风里翻搅成碎絮,纷纷扬扬撒下来。红烟被他一推跌在了雪地里,“啊呀”叫了声疼,便见得那房门终于开了。
  他的目光几乎胶在了门后女人的脸上。
  他不信,他不信她能忘了。未重逢前,他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地想她,想她为什么离开;重逢之后,他仍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地想她,想她为什么入了宫成了他瞻望弗及的人。他终究只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便是个目光短浅一晌贪欢的人,他哪里还在乎其它的事情?
  他想,她只要肯看他一眼,他便不需她再做什么解释。所有年少无知的相遇与别离,也就从此可以全都封回那年少无知的时光里去。
  殷染今日穿得颇素,裹了一身月白衫子,淡黄罗襦,眉黛未描,眼中潋滟地黑。她轻无声息地走来,似雪地上一个鬼影,瘦的,冷的,忽远忽近的。他盯着她的脚步,三步,五步,她扶起红烟往回走,他心中便冷笑:想装作看不见他?那也未免幼稚。
  她总算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幼稚。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说:“都冻成这样了,还胡闹。”
  他微微一怔,她已然走远。
  他的心在腔子里一分分一寸寸往下沉,好像被一只粗鲁的手摁进了雪地,所有燃烧的发亮的全都烬灭,雪水渗透,冷得发抖。
  “胡闹”。
  她显然是极聪明的,她知道如何能一举歼灭了他,用轻飘飘的言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用有条不紊的脚步和呼吸。
  他所仰望的、他所期待的、他用心血所浇灌的、他用魂魄所缠绕的,一切的一切。
  就这样,被她一句“胡闹”,抹杀了全部意义。
  她在告诉他,她根本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对等的男人。
  他不过还是那个窗下的傻孩子罢了。

  ☆、第10章 将恐将惧(一)

  本来,如果他们在那个时候便彻底断了来往,便揣着所有的疑惑和秘密各自过活,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可是偏偏在那一年的夏末,沈才人出了事。那之后,命运的轨迹便不受任何人控制地往深渊里滑去,他与她都伸手去探,却探不见底,只摸了满手冰凉缠绵的雾。
  至正十九年,夏末,辰光正好。
  “这一件,这一件好不好看?”戚冰穿了一身轻薄的水色襦裙,明艳照人,站在门庭边打着纨扇笑指,“江南的贡锦,听闻小孩子穿了顶舒服的!”
  凝碧殿前,宫人们各捧着托盘站成了一排,盘中都是赏赐之物,太皇太后的占一盘,许贤妃等三四位贵人的占三盘,而圣人的却占了五盘。
  戚冰在其中挑挑拣拣,口中喋喋不休。又是小儿的新衣新鞋啦,又是女子的簪钗胭脂啦,她都挑花了眼,一回头,沈素书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她反而有些赧然了。
  索性去拉沈素书旁边的殷染:“你也别闲着,过来与我一同看看!”
  殷染笑得打她的手,“你图新鲜,倒是自己生一个去,我不来凑这个脸!”
  “好了好了,”见戚冰脸上又要风云变色,沈素书连忙开口截住了话头,“那个长命锁,拿来与我瞧瞧?”
  她的肚子已很大,算来临盆也就在这一月;而她的容色依然清淡安详,倒不见寻常怀娠女子会有的疲态,身子丰腴了一整圈,反衬得面如满月,目如秋波,愈加莹澈reads;超级大文豪。戚冰看得都要呆了去,只道:“素书,我若是男人,我也最欢喜你这样的。”殷染笑着又拍她一下,自走过去挑拣出那只镶了翡翠石的金锁来,回身问道:“是不是这个?”
  沈素书接过了,摩挲半日,慢慢道:“就是这样的。我家小妹身上,也戴了一个这样的。”
  “往日未听你提过。”殷染轻声道。
  沈素书静了静,“我家里人多,这个小妹,与我最好。”言罢,她忽然叹口气,复道,“阿染,我入宫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了。”
  殷染微笑道:“待你生了小皇子,册了美人昭仪什么的,再向圣人央个恩典,自然便能见到家里人了。”
  戚冰这会儿也坐过来,道:“素书,你不比我是个无牵无挂的教坊中人,你家里毕竟是有根底的,不必害怕。”
  沈素书没有答话,却是望向了殷染。殷染当时还觉莫名其妙,可后来她反复琢磨戚冰这句话,总觉得戚冰看得比她通透许多。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段云琅了。
  那一日的断交言语,实则也不是特别地显山露水。但她与他都是聪明人,并不需像市井中人一样撕破了脸地吵嚷。与他来往是很轻松的,与他决绝是很容易的。
  他身任左翊卫大将军,每日里不知要在这大明宫内内外外逡巡上多少个来回;今年方到十七的他,也常常被圣人叫入宫来问话——可他们偏偏是没有再碰见。
  渐渐地,她也就不会再去想他了。
  莫说思念,便连当初因母亲之死而飞来的那些对他的厌恨,都寡淡无踪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了。
  其实后来她就明白了——
  每一回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了,却不过都是新一轮无望的思念的开始,罢了。
  ***
  沈素书临盆是在一个明晃晃的白昼,日光犹如刀刃直射下来,大凶险。
  她已被移去了兴庆宫就馆,戚冰不好过去,殷染一个小小宝林,则得以混在宫人里到了兴庆宫。只是她赶到得毕竟晚了些,行至大同门,便已不许旁人再入内去。晚夏的乱风将草木都掀了起来,四下里狂花飞舞,拂得人心乱如麻。
  她打点也无用,央求也无用,正在大同门外无所适从处,身侧的声息忽然都静了,她凛然一惊,便听闻宫人们杂乱的行礼声:“陛下安!”
  她忙在一株树后撩衣跪了下来。
  而后,她便一直跪着。
  偶尔她抬头,便看见金冠黄袍的圣人在焦灼地踱着步,靴底沾了泥尘,袖间全是花瓣碎屑,乱得一如这夏末天气。他仿佛始终心事重重,高仲甫在外边唤了数次,他都不理,只是守在门前,一直守到繁星初露,守到他的孩子呱呱坠地。
  他立刻便要窜进门去,却被一脸正气的老姑姑义正词严地拦住:“陛下,内中污秽,方圆十尺不可近。”
  殷染当时心中便想,哈,原来女人分娩的房门前,便对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
  她早有些疲累了,几乎要靠着树干睡着。忽然有人轻轻搡她,却是那个守门的姑姑,面色不豫:“你是哪宫的?在此处作甚?”
  她连忙起身赔礼,道出自己来历,姑姑听闻她竟是大明宫里的宝林,颇有些惊异地上下打量她一番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她微感赧然,大袖之下的手悄悄往姑姑掌心里塞了一块玉佩,轻声道:“都说女人生产是打鬼门关前过一遭,沈娘子还要仗姑姑护持了。”
  姑姑收了玉佩,笑得滴水不漏:“瞧您说的,沈娘子生了个小皇子,日后前程似锦,哪里还需要老妇人护持!”
  她陪着她笑,复转脸去,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清大同门后的世界。圣人已经入内,不知要多久才会出来,妇人得了她的好处,便殷勤请她去耳房里坐。待敲过了四更的鼓,隐约听外间“圣人起驾”的吆喝声,殷染才终于得以自后门入大同殿偏殿里去,见到了沈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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