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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这一回,她没有掩饰自己目光中的鄙夷与怨恨。
  父亲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中了,仿佛没有。但他终究没有放开她,就这样,她就这样看着那几个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将母亲拖走了。
  她终究把身子探了出去,然后,她就看见了母亲最后的眼神。
  母亲的长发已散乱,额头上的鲜血流了满脸,恐怖地木然。苍白与血红之间,母亲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极冷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像刀刃,像倒钩,像尖锐的针,像剧毒的刺——
  那就是母亲所留给她的,最后的眼神了。
  她的指甲抠进了照壁的石头缝里,掰断了,鲜血淋漓,溅上了袖中的玉笛。
  而她的父亲,紧紧抱着她的那个瘦小无力的男人,哭了。他的泪水渗进她的衣领子里,让她整颗心都躁动起来,她不耐烦地一转身,“啪”地就甩了他一巴掌!
  父亲甚至都没有阻挡或闪避一下,那五指的印子立刻在他那清秀白皙的脸庞上浮凸出来,渗血一般地红肿。他愣愣地,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全失掉了,口中低低地嗫嚅着什么,她听不清楚。
  现在回想,他所呢喃的,大约只是母亲的名字而已。
  “花楹”。
  可是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
  高仲甫大约以为,至正十九年,御花园,大雨夜,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
  储嗣废立是国家大事,她后来听闻,张适、翟让等人在延英殿的上疏中列举出了一百三十二道皇太子“不听教诲,昵近小人”的证据,而他们背后的人,显然就是一心要废了太子的高仲甫。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竟然就有了一百三十二条罪过……就算他三岁就开始作恶,也得每年做上十三件才够呢。
  只是这一百三十二条之中,终究没有和殷家牵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她不知道是因母亲到死也严密地封着口,还是因许贤妃、昭信君的活动……
  殷染慢慢走到后院,立刻被一个小孩扑了满怀:“抱,抱抱!”
  嫩嫩的小脸蛋,欢喜而期待的眼神。小孩子不懂掩饰,什么都表现出来了,也就太容易被人利用和伤害——当初那个小太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那么地依赖着她,哪怕她从来不给他一个正脸……她又如何能将母亲的死怪到他的头上?
  殷染叹口气,将小七死抓着自己衣角的肉嘟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转身,一个人回了房间。
  小小的段云璧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个美丽女人的背影,挥舞着双手失望地乱叫:“阿阿——阿家!”
  乳母过来小声哄他:“七殿下,‘阿家’可不能乱喊……”
  那一声“阿家”,殷染不是没有听见。
  但她的步履却仍旧平稳地迈了出去,没有停留。
  合上了门,身子慢慢自门上滑了下去,而后一点一点,将自己蜷紧在膝弯里reads;竹马逆袭。
  阿家死了,与她无关。
  段五走了,与她无关。
  阿家被高仲甫审问拷打,与她无关。
  段五独自折下从春到秋的柳条,与她无关。
  父亲说:“这事与你无关。”
  那到底什么事情才与她有关?!
  太沉重的,她逃避;太悲伤的,她闪躲;太真切的,她视若不见。
  段五说得没错,她就是个胆小鬼。
  竖起一身的刺,却只不过为了保住一个孤独的圆圈。将自己裹进来,就此耳聋目瞎地过一辈子,这是她过去在殷家养成的念头。
  只有沉默,可以挽救她在一片嘈杂之中,日渐下坠的黑暗的心。
  可是,这样的孤独……真是,很寒冷啊……
  曾经被人那样用力地拥抱过之后,不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再次落入一个人冷得发抖的境地了。
  她站起身来,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自床头翻出一本书,试图让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那些——“与她无关”——的事情。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幽深的夜,不可言说、不可称量、不可思议的夜。
  掖庭宫中的一个个夜晚,总是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了一些微妙的期冀。黑暗之中,他们闹的笑话不少,譬如一回……正在紧要时分,段五突然腿上抽筋了。
  那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全身僵硬地趴在了殷染身上,表情奇特。
  殷染不明所以,脸容犹带着未尽兴的余韵,拧了拧眉道:“怎的了?”
  段云琅龇牙咧嘴道:“疼……”
  她发觉不对劲,想起身,可少年的身躯实在太结实了,竟压得她不能动弹。她只得没好气地发问:“哪儿疼?”
  他抓着她手就往自己身上摸。她心底发毛,却又感到兴奋,少年的肌肤明滑如玉,而后她已不需他的牵引,所到之处,他呼吸沉浊,双目发烫地盯着她:“你往哪儿摸呢?”
  她索性赖上了:“你让我摸哪儿呢?”
  他看她半晌,仿佛终于无可奈何了,道:“腿上,抽了。”
  她一听,乐了,乐不可支,收回了手,捂着嘴,闷闷地发笑。他愈加不快,想提起身子给她点颜色,却愈加失了气力。她的脸容上红云犹在,清亮的眼眸里媚色轻流,声音柔软得似夜下的柳绵:“你若死在我床上,可该多好看呀。”
  他却也没脸没皮地笑起来:“别说,死在你床上——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夙愿了。”
  “啪”地一声,殷染合上了书。
  她过去以为克制是一种成熟,而今她才发现克制是一种悲哀。
  如果她可以,如果她可以不那么克制。
  她一定走到段五的面前去,告诉他,她很想念自己的阿家,一如她也很想念他。
  她……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第51章 自君之出(一)

  段云琅回京的消息,是八月下旬才放出来的。
  这个时候,他已经向圣人递过了密折,不出数日,河南府的两名观军容使俱以渎职之由遭朝廷撤回,圣恩宽宥,仍给他们在内侍省安置了优渥的去处,只是再不能监军了。
  这两名观军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养子。
  只是这一回圣人做得冠冕堂皇,赃证俱全,又开恩特赦,高仲甫也不能有所置喙,只有将两个干儿子都大骂一顿了事。坐在自己那曲水流深的园林之中,高仲甫想,自己的儿子虽多,看起来,却似全都比不过圣人的那一个。
  待得这几件事处理已毕,朝下才开始正经给段云琅接风洗尘。八月廿一,曲江赐宴,众臣僚似乎都看出了圣人对陈留王不薄,一个个地挨着上来敬酒,直害他喝得要吐。
  残月在天,秋风扫地。醉倒的思绪里泯灭了一切计量,只有一张似有情似无情的脸,一双似欢喜似哀伤的眼,她轻柔地微笑,她辗转地呻-吟,她散漫地抚摩……
  “殿下您悠着点儿……”
  刘垂文这贼小儿,如今说话是越来越没章法了,赶明儿一定要给他嘴上挂个锁。如是想着,段云琅恍恍惚惚的脸上浮现一个恍恍惚惚的笑,刘垂文不忍卒睹地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扶他上了车,刘垂文惊讶地看见车边多了个人。
  沈青陵款款一笑,“婢子来迎殿下回府。”
  刘垂文不言语,将段云琅塞进了车内,自己下了车,见沈青陵仍巴巴地扶着车辕往里望,淡淡地道:“走吧。”
  沈青陵“哦”了一声,并不掩饰懊丧的神情。车仆挥鞭起行,刘垂文与往常一样跟随车边,而沈青陵显然从未做过这样随车步行之事,一路自曲江池行到十六宅,表情十分不快,却到底忍耐着走了下来。
  入了王宅,段云琅哼哼唧唧地趴在刘垂文背上被他驮进了房间,刘垂文去吩咐厨下准备醒酒汤、后院准备暖身的浴汤,沈青陵坐在耳房外的门槛上揉了揉脚,终于,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往寝阁走去。
  屋内只燃了一盏金莲花灯,光线在秋夜的寒风里飘荡。陈留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因身形修长,一条腿还搁下了地。显然是醉糊涂了,却又没有昏睡,只是睁着眼,望着床顶,拼命地咳嗽reads;豪门重生之情关风月。
  像涸辙之中一条孤独的鱼,绝望地在泡沫里翻覆。酒液推压着五脏六腑,呼啸的痛苦找不到出口,只能在血液里阴暗地沸腾。沸腾之后,炙热之气窜上喉咙,便逼得他窒息欲喘,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母妃……父皇……阿染……
  延英殿的飘雪,秘书省的飞絮,十六宅的脏水,少阳院的灯花……
  都走了,你们都走了。
  你们,都不肯陪我,一道往那深渊里摔去。
  ***
  见段云琅一副神魂俱失的样子,沈青陵一下子慌了神,想出去唤人,却又放不下这样的好机会,心头一横,三两步上前,轻声问他:“殿下,可有何吩咐?”
  段云琅转头,迷瞪地看着她,仿佛还在辨认她是谁。片刻之后,他转回了头去,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沈青陵咬咬牙,声音却愈发软了:“我……我知你不想留我,可是我,在大明宫里见到你一次……就……总之你当信我,我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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