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她不是自暴自弃的呢?
她的心底里,大约还以为自己把她当做一个发泄*的工具而已吧?在这幽深的宫闱里,他与她的苟合,与那些太监宫女间的对食有何差别?!
她根本不稀罕他是不是爱她。
她不拒绝他……不是她不想,而只是她不能,罢了。
自己,竟一直是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的。自己以藩王宗亲的身份去逼迫她,她又如何能拒绝?纵是今日,她也没有明言……
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
他明明有时下决心去探明这些问题:自己是不是爱她,是不是想娶她,是不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只会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种令人恼火的拒绝合作的态度,总是让他把一切问题都抛去了脑后。
她什么都不相信。她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黯灭,世界再度陷入寒冷的初春的夜。
段云琅颇矫情地看了一会儿夜色,脑子空空,像是一切思绪都被风吹散了。忽然屋外响起一前一后两个重叠一处的声音:
“五弟,五弟!”
“殿下,慢着些儿啊殿下!”
段云琅打开门,便见到大兄东平王提着自己送他的那只老母鸡站在廊下,一脸憨笑地抬头看着他。他慢吞吞地走出来,关上门,温和地道:“大兄有何事?”
东平王将那老母鸡提到他眼前来,睁大双眼道:“五弟,它死啦!我想要一只新的,五弟!”
段云琅眼神掠向大兄身后,刘垂文向他无奈地一摊手。东平王这样提着一只死鸡窜出来,身边连个作陪的下人都没有,显然就连宦者奴婢都知道这位郎主没什么可依靠的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段云琅叹了口气,走上前,捏着鼻子打量那只老母鸡,道:“不错,竟还被你养了两年。”
“不是哩,”段云琮叫道,“去年有人跟我说,将它埋在雪里,它会下蛋的。我今年一开春就将它刨了出来,才晓得竟然被骗了!”
后头的刘垂文扑哧笑出了声,段云琅自己也是一怔:原来宫里还有跟他一样浑的人物?
他隔着半尺伸长手去拍拍大兄的肩,“那人是骗你的,那人忒坏。”
段云琮拼命点头。
段云琅收回手,在刘垂文递来的巾子上擦了擦,“走,我带你去买只新的。”
段云琮欢喜地丢了老母鸡拍手笑:“太好了,五弟太好了!”
刘垂文哀哀地唤了一声:“这都要击钲了,殿下……”1
段云琅回头看了他一眼。
刘垂文只得噤了声。
他知道殿下此刻心情不好,虽然看上去与寻常是一般无二地无赖。待他们赶到宫外,只怕早就散了市了,哪里还有什么斗鸡可买?刘垂文是不想管了,他琢磨着,明日不知还会闹出殿下怎样的荒唐话来。
刘垂文并没有琢磨太久。
第二日,东平王、陈留王大闹东西二市、纠集无赖少年斗鸡整宿的事情便传遍了长安。
***
春风拂得人心发软,殷染寻了个好天气,搬一把倚床到廊下读书,便听见邻屋宫人都在讨论两位皇子闹出来的趣事儿。
她懒懒地抬头,茫然地盯着鹦鹉架子。那鹦鹉不知是不是被她吓多了,得她一个眼神,当即“嘎嘎”乱叫起来。
那些议论的声音顿时停了,宫人们不满地往她的方向啐了数口,回屋关门。
她却仍是发呆。
小七的病好了。
五郎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仿佛是再也不来找她了。
戚冰、红烟、许贤妃,宫里头的这些人,忽然间都离她很遥远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坐着,几与等死无异。
原来……原来离开了他的自己,竟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鹦鹉停了叫唤,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她。她呆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提着鸟架就往外走。鹦鹉被她吓住,两只爪子死命地抓紧了乌丝杆,翅膀不住地扑腾,两眼瞪得溜圆——
她一直提着它走到了院墙外,道:“你也别太讨嫌,自己飞掉,行不行?”
很冷的语气,恐怕连鹦鹉都没遇见过她这么冷的语气。
所以连鹦鹉都瑟缩了毛羽,一动不敢动。
她深吸一口气,耐心道:“想玩是不是?我却不想奉陪了。留着你,迟早是个祸害,你自己不知道,还想害我吗?”
说完,她将鸟架放在地上,转身往回走。
鹦鹉傻愣愣地看着她进了院子,刚扑腾翅膀想飞,却见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第43章 春信(一)
二月春寒,七皇子的病症终于好了个完全,圣人摆开大宴庆祝了一番,最后宣布,将七皇子再度移去兴庆宫。
许贤妃闻而变色,除簪披发,伏首请罪,直道自己当初没能照料好七皇子,致使他被贼人害得染上了污秽之气,如今她也无话可说,只求圣人容她洗心革面云云reads;妃本轻狂之傻王盛宠。
当着宫中众人的面,圣人神色温柔地将许贤妃搀扶起来,捋了捋她的乱发,轻声道:“临漪这是说的什么话?朕同你二十年夫妻了,难道还信不过你?只是大明宫毕竟人多事杂,兼之皇祖母晚年寂寞,让她带带孩子,我们时常过去瞧上一瞧,不好么?”
这番话说得和柔体贴,在座诸人听得几乎落了一地鸡皮疙瘩,原来圣人还有这种温柔得掐出水来的时候。许贤妃哭得已是梨花带雨,圣人就势将她往怀中一揽,轻轻拍着她哄慰,宫里的女人们莫不看红了眼。
二十年,二十年恩宠不衰,许家到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幸好许贤妃膝下无子——若有子时,那还了得?!
千篇一律的艳羡眼神之中,只有高仲甫的神色始终冷凝,见圣人的目光扫来,他不重不轻地哼了一声。
段臻却冲他微微一笑。
***
春日光景烂漫,中和节后、上巳节前,便掖庭宫里,都是春-色新鲜。去岁挖去了桂树的地方,今年种下了几株夹竹桃,只是来的人已不再是袁贤了。
殷染隔着窗儿看这些不熟的宦官们忙里忙外,心中觉出了几分兴味:他不在了,连同所有与他有干系的人、所有与他有干系的事,也就突然全都消失掉了。
原来要撇清有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并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情。
她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去,房梁上那鸟架已不在。那鹦鹉按说是知晓如何飞回来的,却没有飞回来。她不想管,兴许那鹦鹉真的成精了,它知道她讨厌它。
她比段云琅年长三岁,地位比他低了许多,是以一直比他活得清楚。他有时会不管不顾地说些浑话,她听了偶尔也是高兴的,但她知道是不可能成真的。
或许成熟与幼稚、抑或世故与天真的差别,也就在于还会不会做梦。
五郎不来找她了,或许是他也知道,这样做梦不应该,或者,就算他自己因那锦绣丛中寂寞无聊耐不住要做梦,也不该拖着旁人一起吧。
她坐下来,一抬头便看见段五送的银香球,因天气转暖,高高悬在了床头。她盯了半天那弯曲而坚硬的莲花纹,眼神里的亮光渐渐地黯灭了下去。
无论如何,她感谢高高在上的陈留王,曾经给过她一个这样的梦。
就如那挂起来的银香球,精致,空洞,开春便要收起。可它毕竟终究是个美丽的梦,她在这个梦里,曾经那么地欢喜。
人生有多少坎坷,她一场场经历下来,心都被磨得糙了,他却不一样。她矛盾极了,既希望他能继续幼稚天真下去,又希望他能成熟世故起来,总之……她希望他欢喜,至于在何处欢喜……他并不是非她不可的,不是吗?
她过去待他也不是那么好……他大约马上就能忘记自己了吧。
院子里那栽接使指挥了半天,闹得尘土飞扬,忽而有人从院外奔进来,与他附耳说了几句,他脸色一变,拍拍身上尘土便欲去敲门,却又迟疑地一把拉过旁边的小内官道:“你,你去报上一报,圣人召!”
那小内官一听,情知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到屋边敲了敲门唤:“殷娘子?殷娘子,有要紧事儿,烦您出来接个旨哩!”
这话说得分外婉转客气——这道圣旨突如其来,谁也不知道门后的这位娘子明日会有怎样的造化。
小内官屏息静待,在他身后,栽接使与那前来传话的宦官也都呆了脸,心中对那女人产生了不可抑止的好奇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
不多时,门开了。
女人站在午后的辰光中,尖尖的下巴,幽深的眼,几缕长发自颊边垂落,掩进素色的衣祍里。并不是空前绝后的美丽,甚至神态很不友好,却能让人于凝视之中渐渐屏息。对着这些前倨后恭的宦官,她轻轻地笑了,“几位公公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那传话的宦官忙站出来道,“奴是宣徽使周公公指下,传圣人口谕,请殷娘子到兴庆宫一趟。”
殷染连眉毛都未动一下,“稍等,我换件衣裳。”
说着她便要关门,却被那宦官叫住:“娘子且慢!圣人已将您的衣裳备好了……”
殷染便看着几个宦官抬来一口箱子,在尘土腌臜的院落里打开来,流光灿烂的几件襦裙并披帛、里衣等物,一时耀人眼目。她顿了顿,眸中光芒不知转了几许,揽了揽身上衣衫道:“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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