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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父皇!”段云琅一手抓住了轮椅,青筋毕露,双眸中火焰燃了起来,明亮的,冷厉的,“这不是诽谤!殷染没有错——您要罚便罚我!是我心存不轨,我明知她是父皇的宝林,我还是要了她!她如今是我宅里的人,正月元会上我已给她造了册——您不妨将我也下了大理寺去!”
  “——闭嘴!”
  却是女人突然一声断喝,清亮而冷酷。段云琅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殷染。殷染的神色却是满满的……失望。
  段云琅惊愕了一瞬,而后,一颗心便似被浸入了冰水,痛得麻木,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她……她对自己,很失望吗?自己等这一日等了这么久了,自己只想将她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自己只是再也不想让她受委屈了啊……可是,她竟然叫自己闭嘴?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殷染,受伤的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殷染却并不看他,只低下身子,又叩了三个头,而后慢慢直起身来。段云琅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这样残忍?她怎么可以这样就下了大理寺,在他将要赢得一切的时候?
  殷染没有看他,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样。
  段臻挥挥手,“上朝吧。”
  五鼓敲响,公卿百官鱼贯而入,**的衣角将青砖地上拖出一道道水痕。有人推动了段云琅的轮椅,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前方去。
  而殷染站起了身,由人导引着,叶红烟走在前,她走在后,都从正门离开了。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天光大亮,秋雨蒙着她伶仃的身形,衣发都如化作了一片忧愁的雾。台阶百级,雨水击打在白玉石板上,溅起低低的朦胧的霭。秋雨终于是成了真的秋雨,不再如昨晚那般声嘶力竭,而是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分分寸寸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去,清冷地沉默着。
  “伞呢?”他突然仓皇地大声喊,“给她打伞啊!”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在这庄重的延英殿上,在泱泱臣僚的注视之下,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异类。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风雨中走远,不知何处传来了长而幽细的通报——
  “太上皇诏——今日议——”
  “立皇帝——”
  那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响彻延英殿上空,在雨雾中盘旋不去——
  “立皇帝——”
  ***
  武成元年八月十七日,太上皇开延英殿,议立皇帝。公卿咸以陈留王云琅睿德神明,平叛定略,宜即御极为帝,继上皇之统。兹十月朔受禅,明年正月改元,万民咸被其泽云。
  下朝了。
  段云琅没有动。
  品级低些的官员不敢与他近乎,品级高些的又不愿在这时候落人口实,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问候祝贺于他。未过多久,刘垂文来了,恭眉顺眼地给他推着轮椅,一边低声道:“受禅之前,您都是监国,太上皇说了,您可以先住到宫里来,清思殿都给您备下了……”
  “你们都知道?”段云琅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刘垂文愕然,“您说什么,殿下?”
  “清思殿都备下了?”段云琅冷笑一声,“我是早有计议,可我没料到这么快——这才十七,十五的时候我才刚从前线回来,高仲甫还在呢!你们原来是早就串通好了,有意瞒我的?”
  刘垂文怔了半晌,放开了手,然后跪在了段云琅脚边,叩下了头去。
  人已散尽,空荡荡的延英殿上,只有这主仆两个,相对沉默。
  “请殿下责罚。”刘垂文低声道。
  “我罚你什么?”段云琅寥落地笑了一下。
  “奴婢同刘公公、同程相国、同……殷娘子,都只盼着您早日入主大明宫。如今您终于要御极,奴婢也没有旁的想望了。”
  “我是问你,我罚你什么?”
  “殿下,”刘垂文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许国公没世,高仲甫亡命,淮阳王暴薨,如今正是您肃清朝中所有逆贼的时候!奴婢请您不要——不要顾念私情而忘了大局,为此,奴婢必得在该当的时候拦着您,奴婢愿为此受任何责罚!”
  “‘顾念私情而忘大局’,”段云琅一字字重复道,“是说,不要为了阿染一条性命,让那些旁的人漏了网?”
  “殷娘子的事……还可从长计议。”刘垂文颤声道,“如今风口浪尖上,奴婢恳请殿下……”
  “我明白了。”段云琅截断他的话,平静地闭了眼,一手撑住了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忍耐,忍耐了很久,才再度开了口,“我方才当着所有人大吵大嚷,确是做错了。”
  所以,她才会对自己那么失望吧。
  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将他推到这江山之巅,他却只知道意气用事。她把自己都放弃了,还不容许他行差踏错哪怕一步。那一声“闭嘴”,到底含了多少复杂的心情,他甚至不敢去想……
  一句认错,竟让刘垂文落下泪来。
  “那便如此吧。”段云琅低低地道,“我会想法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可是,我……我不许她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1《诗经·鄘风·墙有茨》,一般认为是卫国人讽刺公子顽与其君母宣姜乱-伦私通,“墙上生蒺藜,无法清扫呀”,用以比兴宫中无人敢言说但终究掩盖不了的秘密丑闻。

  ☆、第175章

  第175章——水中花
  段臻下了朝,屏退车马,冒雨步行回承香殿去。路上却遇见了刘嗣贞。
  “上皇。”刘嗣贞坦然行礼。
  段臻走过去,内官们便将那黄罗伞也移到了刘嗣贞的头顶上。刘嗣贞也不避,只道:“邓将军报,在升道坊抓住了高仲甫,想请上皇去一趟。”
  段臻皱眉,“朕去做什么?”
  刘嗣贞抿唇不言。
  雨丝在伞外斜飘,段臻也见到了刘嗣贞冠下压着的白发,笑笑道:“当初颜相要朕送你去教导五郎,他果然没有看错。”
  刘嗣贞躬身道:“是上皇高瞻远瞩。”
  段臻摆了摆手,笑道:“朕哪有什么高瞻远瞩?朕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对的事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被朕搅成了一团糟,朕心里还是清楚的。”
  “五殿下年轻气盛,假以时日,他定会明白上皇用心良苦。”
  “朕有时也觉自己,糊涂,没有道理。”段臻看他一眼,叹口气,“朕蹉跎了一辈子,竟到了今日才明白,朕到底想要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刘嗣贞也没有问。
  天地间只有风雨婆娑,琼楼玉宇在他们的身前身后铺展开来,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带朕去升道坊吧。”段臻说,“朕去见阿公,最后一面。”
  ***
  秋雨沉沉,天总是昏暗的分不清早晨晌午,好像永远都不会有晴朗的时候了。
  萧条零落的升道坊从未如此热闹过。巷道口上挤满了人,都是来围观邓将军抓高公公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高公公手辣心黑,折腾了皇朝四十年,如今可总算也有了跌跤的时候,逃不出城,被人在这城东南的旮旯里逮住了。义愤填膺的长安百姓们在军士的剑戟后头推推搡搡,还有一些是河北偷偷过来的灾民,咬牙切齿地高声咒骂着。
  太上皇的小辇不得不解了外头的装饰,从较为僻静的另一边进了升道坊。给他打帘儿的是邓质,段臻端详地看了他半晌,才点点头,从车上下来,低声道:“辛苦邓将军了。战报我都看了,平叛戡乱,你居功至伟。”
  邓质抱拳道:“是陈留王部署有方。”
  “怎么,连你也被他收买了么?”见邓质脸色微僵,段臻突兀地笑了一下,“放心,不会少了他的。”
  他往前迈出步子,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乱葬岗上,举目四望,尽是被大雨冲得七零八落的断冢荒坟。正迟疑间,邓质在身后低声道:“上皇,高仲甫在前头……烧纸,他说要见您一面,他还有许多……”
  段臻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转身接过了内官手中的伞,自己往前走去。绕过几座断碑,便瞧见了高仲甫。
  竟当真是在烧纸。
  秋雨淋淋漓漓地浇下来,沿着那盛放冥钱的铜盆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铜盆之前是一片烂掉的木头,隐约可见是一块立得歪歪斜斜的牌位。一只枯槁的手颤巍巍地自大袖底下一张张抽出冥钱投入火盆,另一只手护住了它,大雨之中,他似乎是将整个苍黑色的身子都覆在了那盆中火苗之上——那火苗很小,不仔细瞧几乎瞧不出来,那好像只是一星久远的灰烬,在这连绵的雨中最后的残喘罢了。
  他的口中喃喃不绝地念着什么,段臻走近前去听,听见那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诗。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大约是因感觉到头顶的雨小了很多,高仲甫茫然地抬起了脸。段臻的黄袍外披了一件长披风,一手撑伞,容姿凛凛,正低头凝视着他。这是一国之君才会有的眼神和姿态,即使他退位了也不会变。
  高仲甫的神色渐渐地回复到平常的冷静模样。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牌位上的字,掸掸衣襟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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