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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她洗漱过后,还未用完早膳,便听见外头刘嗣贞有条不紊的声音:“老奴并未瞧见二殿下是为何而死,但听闻高仲甫已将二王妃下了大狱,眼下还在十六宅抓人,老奴估摸着他也是借题发挥,要将殿下您也搜出来,却没料到殿下此刻竟会在宫里……”
  段云琅坐在堂上,眼帘微垂,樊太医在一旁给他看治腿伤。刘嗣贞看不出他的神色,只得继续说了下去:“遵您的吩咐,蒋彪带兵控制了左神策,大明宫上下风传高仲甫已死,右神策那边惶惶不安,邓质已过去了,但您知道,邓质明面儿上还是太上皇的人——”
  “太上皇如何了?”段云琅忽而开了口,话音悠悠荡荡,像一片没有着落的云。
  刘嗣贞顿了顿,“太上皇早回去了。高仲甫想找他时,已找不见他。老奴觉着,太上皇这回的动作有些玄……他像是有意离开,给我们腾出地方的。”
  段云琅突兀地笑了一声,“什么腾地方?西内苑兵变,败就败在他没有及时离开,以至被高仲甫挟持;我猜他在承香殿受软禁大半年,每日每夜都在寻思这些,哪里还有再犯的道理?”
  刘嗣贞不说话了。
  段云琅瞥他一眼,自己也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想,五殿下和太上皇之间的隔阂,真是令人无可奈何吧!可是段云琅自己也没有法子。他静了片刻,才又道:“二兄怎么会突然……?”
  刘嗣贞摇摇头,“奴婢并未亲眼瞧见。但听内中人语气,是二王妃所害。二殿下有一个侧妃以死相殉,许多人听见她骂二王妃逼迫二殿下……”
  帘帷窸窣轻动,殷染挑起了一角,沉静地望过来。段云琅此刻的心实际已十分地淆乱了,眼前时而是麻木不仁的父皇,时而是死于非命的二兄,可是……可是她来得这么及时。
  他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二兄死了,天边乌云压顶,可是她还在这里。
  她走过来,却先是向樊太医恭敬地行了一礼:“敢问太医,殿下的腿如何了?”
  樊太医为难地看了一眼段云琅,又看了一眼殷染,才捋着胡须缓缓道:“殿下想站起来,不是没有可能……但决不可太过心急,这段日子,就不要勉强自己……”
  段云琅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拉住殷染的手,温声道:“你担心我?”
  殷染微微一僵,俄而红晕爬上了她的耳根,“不,我怕你……”
  “你怕我勉强自己。”段云琅点点头,殷染的脸色更奇异了,“我若要勉强自己,樊太医,你拦不住。”
  樊太医初时还未听明白,此时重重咳嗽一声,直白地道:“殿下,老夫望您……敬戒房事!”
  房中诡异地寂静了一刻。
  殷染几乎要甩脱段云琅的手往内室躲去,却被段云琅五指抓牢了,一点一点拖向自己,最后,他竟当着樊太医和刘嗣贞的面将她抱上了自己的腿,又邪气地一笑,附着她耳朵低声道:“你以为我的腿废了,就不行了?”
  他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这声音虽小,她却只觉另两人已全听见了,简直不敢去看他们的表情。樊太医老脸通红早已退至一侧,刘嗣贞的表情却有些晦暗。
  无论如何,爱一个女人爱到这样的地步,总不是好事。
  老宦官的心中有些担忧,像乌云压在心上,轻飘飘又沉甸甸,一时煎熬得厉害。殷染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神色亦肃静下来,道:“殿下,我方才听见了……殷画她,不可能杀淮阳王。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牵系在淮阳王身上,怎么可能还下手害他?”
  她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僵硬了,像是一下子被抛进了冰冷的深水里。就在这时刘嗣贞叹了口气,“娘子说的是。老奴也觉蹊跷,但许是误杀也说不定……”
  段云琅抬起手,冷不防地止住了这个话题,目光冷锐地直刺过来:“那么,高仲甫的手上,只有高方进带出来的一千人了,是不是?”
  ***
  “你带的人呢?”高仲甫一把抓起高方进的衣领,厉声喝问。
  “在、就在外头啊,阿耶!”高方进被吓得够呛,一叠声儿地道,“这殿中不是淮阳王的人,阿耶!是羽林卫啊!您分明换过了羽林副使,可是太上皇又把羽林卫给陈留王了——”
  高仲甫静了一静,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再抬眼望去,煌煌大殿之上,歌宴酒席早已撤去,只剩下单调刺耳的厮杀声——
  他竟然直到此时才想起——淮阳王是没有兵的!
  他方才看见的……他方才看见的,莫非都是羽林卫?
  羽林卫……陈留王……
  高仲甫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好一个小五!
  这一招,可是把所有人都给算进去了啊……以天下苍生为赌注,以帝王将相为棋子,以九重宫阙为棋枰——好一个小五啊!
  “当啷”一声,他身边一张酒案被掀翻,一把长剑明晃晃刺了过来!高仲甫的身子被高方进往后一拉,险险避过这一刺,俄而高方进叫喊起来:“拦住他们!右神策听令,羽林已反,就地肃清!”他拉着高仲甫往后头跑去,高仲甫跟着跌跌撞撞迈了几步便甩开他,冷声道:“我自己走!”
  高方进抹一把额头上的虚汗,道:“咱们去右神策营吧,阿耶!那边咱还有人——”
  “去什么去!”高仲甫一边急急往外奔走,一边沉声呵斥,“他们既晓得占了左神策,怎么还会给我们留下右神策?”
  高方进一呆,那表情好像立刻就可以哭出声来:“那我们去哪儿啊,阿耶?!”
  两人急匆匆从后门出来,行过玉墀旁的小道,高仲甫突然往阶下的阴影一闪身,厉斥:“屏息!”
  一列兵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玉墀外巡行而过,铁靴与剑鞘两相敲击,其声铮然。高仲甫拉着高方进整个缩进了高墙下的暗影之中,默默地等待着他们走了过去。
  他抬起头,看见今晚十五的月亮,渐渐沉下了东山。黎明前的时分,天地黯灭无声,远处的云一层一层沉默地压了过来,穿林过叶的风轻蔑地扑打在他的脸颊,好像随时都能暴露了他。大明宫是他待了四十余年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小桥流水,每一处亭台楼阁,也熟悉这里的每一缕秋夜的风。无论他是否承认,他心中也终究明白,自己会死在这里,自己也只能,死在这里。
  “阿耶?”高方进在一旁颤抖着声音道,“他们,走啦。我们,去哪?”
  “咚”地一声,高仲甫仿佛能听见那一颗悬在自己心中四十年的大石头落了地,砸出满地不可收拾的伤痕。他默了默,再出口时,话音十分平静:“我们出城。”
  ***
  武成元年八月十五,紫宸殿大宴,兵乱,淮阳王妃殷氏弑王于殿上。妃下诏狱,群臣、诸亲、客使,皆狼奔豕突,不知所为,神策中尉高仲甫等人连夜遁逃。
  八月十六日卯时,一道太上皇御笔诏书从承香殿递出,诏由陈留王段云琅领左右神策,权勾当军国事,彻查淮阳王之死及高仲甫逆案。
  承香殿外,一个娇小的身影裹在黑色宽袍之下,匆匆抢上台阶来。
  正在殿前翘首张望的许贤妃立刻迎上前去,“玲珑!”她一把抓住这旧宫婢的手,顿了顿,才道,“外边如何了?”
  “娘子,外边……”玲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陈留王——陈留王怎么带了那么多兵啊!那些都是中原藩镇上的兵,他怎么敢往长安城里带?!”
  许贤妃听了,没有接话,只是苍白的唇上被咬出了一道微细的血痕。
  玲珑又咽了口唾沫道:“娘子,婢子可算见着您了……这些日子,婢子都在老宅里伺候,可是……是老夫人遣婢子来找您的……老夫人让我告诉您,国公……老府君,他老人家……”
  “父亲?”许贤妃蓦地反手抓住了她,眼神像是要吃人。
  玲珑艰难地点了点头,“您知道,府君的身子拖了几年……前日已……仙去了。”
  像是头顶上突然劈裂一道惊雷,然后许贤妃发现那是真的雷鸣,俄而那重叠如楼宇的云层哗啦被撕裂,透出一丝拂晓的惨白的光——雨水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落到了她的脸上。
  无情的黎明的秋雨,如针砭刺骨。她突然一把甩脱了玲珑,转身就奔入殿中去。
  ***
  承香殿内的熏香,数十年如一日地浓酽逼人。太上皇正盘坐在寝殿中安然养息,仿佛全不知道外头刹那间风雨倾盆。许贤妃进来却拂袖掀翻了他面前的鎏金凤纹瑞兽香炉,香灰漫漫然飞撒出来,伴着那一缕抓不住的残香在殿中飘荡。她看定了他的眼睛,冷冷地道:“你若早已决定要让五郎即位,又何必当初害了二郎?”
  段臻掀眼看了她一眼,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白袜踩过一地灰尘,去架上取下了他的茶具。看见那茶具,许贤妃忍不住自己尖利的嘲讽声:“你真是个乱七八糟的人——你到底有没有一刻想明白过自己想要什么?”
  段臻摆好茶具,又选了很久的茶叶,才回来案前端正地坐下,开始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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