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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苏眠说)


  有人说,这不是,盛世兴礼乐么。
  有人说,那也要看这兴礼乐的人是谁,圣人能到含元殿上露个面就不错了!
  有人说,这有什么关系,儿子给老子祝寿,这不是天经地义?段家的天下传给段家人,这不是天经地义?
  雪花像是从低矮的半空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抛下来的,洒到发上衣上,转瞬就消融了踪迹。段云琅没有依礼入宫贺寿,甚至连朝服也没换,只一身月白的襕袍立在廊下,抬着头看那围墙外头的雪,仿佛因那诞节的热闹而与墙内的都有不同。
  刘垂文低声道:“殿下果真不去给圣人贺寿么?”
  段云琅却反问:“叛军已破义成?”
  刘垂文一怔,“是……”
  “破了义成,却不西下汴州,反而东走武宁?”段云琅突兀地笑了笑,“真是成也朱桓,败也朱桓。”
  刘垂文没太听懂,也就不敢接话。段云琅往雪中迈了一步,他今日没有束冠,月白的衣衫上,那一把墨黑的头发寂寞地随风飘荡。刘垂文正想喊他,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你便随他去吧。”
  刘垂文回过头,殷染正平静地看着一庭飞雪之中,那个沉默而无聊的人。刘垂文不由得去向她求助:“今日是个大日子,奴婢不晓得为什么殿下就是不肯去,虽然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殿下……殿下当初为了见圣人一面可以夜闯承香殿,怎么如今圣人可以光明正大地露面了,殿下却不去了呢?殷娘子,您可得劝劝他……”
  殷染眉头微动,“夜闯承香殿?那是什么时候?”
  刘垂文自知失言,挠了挠头皮,道:“就是奴婢将您带出掖庭宫的那个晚上。”
  殷染心头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时竟无力呼吸。她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你问我,我便解释给你听。”
  可是,她却不想听他的解释。
  她想到那一晚的惊心动魄,床下那一把染血的剑,和段云琅疲惫的眼神。时而感到心痛至极了,时而又只是恍惚:他说,从来也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
  她侧身对刘垂文道:“给我寻一把伞来。”
  ***
  风雪飘荡的声音仿佛忽然静止了。然后,便是细细密密的温柔的落雪声,像是春蚕食着桑叶,像是毒蛇爬过草丛,愈加清晰地响在段云琅的心上。那一把伞是青竹色,于是段云琅回过头时,殷染的小袄都被映得苍翠欲滴,双眸中染了碧色,湛亮清透地望着他。
  段云琅淡淡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今日?”
  “今日。”
  殷染微微一笑:“我自是愿意去的,但今日可是千秋节,你当真不去给圣人祝个寿?”
  “有二兄在就够了。”段云琅这话答得有些敷衍,但已足够让殷染嗅出一些不对劲的气味:“什么意思?”
  段云琅道:“你知道什么是井底之蛙吗?”
  殷染安静地看着他。
  段云琅从她手中接过那把伞,径自往外走去,殷染连忙跟上,“你看这世道君民同乐太平欢歌,你能想得到成德魏博已经造反了吗?”
  ***
  寅时正,高仲甫来承香殿请圣驾。
  许贤妃先走出来,将袖中一方帛书递了给他,轻声道:“我这便去叫醒圣人。年岁大了,愈发贪睡,连自己的千秋都记不清楚。”
  高仲甫佝偻了身子,毕恭毕敬地道:“贤妃娘子为天下社稷所计深远,奴婢领旨谢恩。”
  他对着圣人也可以不磕头,更何况只是对着贤妃。许贤妃表情颇寡淡,“我只想和圣人过几日安生日子。”
  “贤妃娘子能劝得圣人回心转意,当是我朝第一大功臣。”
  许贤妃失神半晌,才道:“多谢高公公谬赞。”
  劝得圣人回心转意?不,他才不会回心转意。
  只是她早已学会了他的笔迹,今日是最后一日,她终于不得不趁着此时,代他写上了那个“可”字。
  “朕以寡昧,虔奉鸿休,而道不恒泰,时更小屯。天子当以存社稷、安国家为孝,今朕以忧劳所积,遘疾弥留,乃授皇七子云璧传国受命宝符,择日即皇帝位。王公百僚,宜体朕怀,各尽臣节,布告遐迩,咸使闻知。”2
  “可。”

  ☆、第151章

  第151章——黄泉道(一)
  “你去哪儿?”
  殷染也就问了这么一句,见段云琅始终不予回答,也就不再问了。
  分明都未到晌午,长安的街道上已是融融泄泄,热闹非凡。虽是天寒地冻,也抵不住贪图热闹的人们出来踩雪欢游。殷染原还害怕自己遇上什么熟人,尔后才发现城东北的官宦人家都去宫里祝寿了,这一路上人虽多,可她认识的,就只有前头这个人罢了。
  他的衣衫那么单薄,他的脚步那么虚浮。可他一直在往前走,脸上没有分毫匆忙之色。
  她有些跟不上,又要逼自己跟上,一时有些急乱。忽而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她一晃神,段云琅已又走到前头去了。
  “这妇人,走路不长眼睛的么!”那人却不依不饶地骂了起来,“大雪天的,赶投胎呢?险些把你小爷撞着了!”
  殷染根本不想搭理,抬脚便走。那人反而更加得劲,抬高了声音:“你还想走?撞了人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横鼻子竖眼的?”说着便来拉她的衣袖,“你别走,你让大伙儿都来评评理!”
  一只手臂突然搂住了她的肩,极狎昵的姿势,将她整个人带进了温热的怀抱里又往身后一拉;段云琅微微抬了下巴,声音冷得没有温度:“你是何人?”
  那人看段云琅这副气势,先且颓了三分;可仍梗着脖子道:“光天化日,你们俩个男女,如此不知廉耻!”
  段云琅反而笑了起来:“今日圣人千秋万岁,士女同游都可不禁,我带我妻子上街,还要你来置喙?”
  他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倒把这市井粗人给唬住了:寻常人是不会这样说话的。有人偷偷肘了这人一下,提醒他去看那少年的衣带。
  好家伙,那可是金銙玉带,九环紫底……
  那人自顾瞠目结舌,段云琅颇感无聊地撇了撇嘴,搂着殷染离开了。
  此后一路,一直徒步走到升道坊,他没有再放开手。
  ***
  殷染是第一次来升道坊。
  里坊那横横竖竖的巷道围墙都还错落保留,房屋却稀少无人。地势不太平整,再如何留神,也常要踏进三四尺深的积雪堆里。段云琅放开了她,再度走到了前头去,每一步他自己踩实了,才示意她跟上来。
  升道坊住的都是长安城里最底层的贫民,有的连房子也不起,就搭几座布帐,此刻都从帐子底下出来了,一双双眼睛盯着这两个衣衫整洁的天外之人,目光亮得可怕。
  这种目光,殷染却是熟悉的。
  当一个人饿到了极限,肚腹搅在一处,胃肠翻滚撕扯,挣扎的亮光从眼睛里透出来,就像一头狼——
  她也曾经如此饿过的。
  风刮过,有纸屑在空中飞舞,不仔细看,还以为仍是雪花。那是烧残的冥钱。殷染脚下偶尔踩到某些硬物,低头一看才发觉是地里歪倒的木头牌位。殷染移开脚,便瞧见一个被黄土掩埋大半的“绿”字。
  在升道坊与人同居的,还有鬼。
  段云琅终于停下了。
  他的肩上,已砌了厚厚一层雪。殷染走过来,伸手给他拍了拍,他的身子缩了一下,终究也没有躲开。他只拿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殷染望去,一片荒郊坟场。
  她平静的眼神里裂开了一道罅隙,面色也刹那间苍白如雪。反而是这个时候,段云琅反手握住了她的,牵着她往前走。
  他的手掌很大,五指根根修长,几乎能将她的手整个包住,指腹有茧,粗粝而温柔。这已是一只成年男人的手了,也并非十分温暖,但两人执手而行,到底能够驱寒。
  段云琅好像对这一带已很熟悉,他带着她绕过七八座荒坟,然后,找到了那一座。
  “恩人殷氏讳花楹之墓。钟北里立。”
  殷染呆呆地看着这封土之前的一块长不足半丈的小小石碑。年深日久,石碑上爬满了苔藓,石质虽坚,上头的字迹却早已漫漶难辨。飞雪真如纸屑,纷纷扬扬在这天地之间,像在挽留什么,又像在驱赶什么。殷染觉得自己好像遽然被抛进了绝望的深水之底,看不见光,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未来。十多年前的饥饿感如梦魇般袭来,攫紧了她的脏腑,她突然双膝一软,便朝那墓碑瘫跪下去。
  “原来……真的……”她的声音很低,却像是挣扎的嘶喊,“阿家……阿家!”
  段云琅慢慢走上一步,伸长手臂揽住她的头,让她稍稍倚靠在自己的腿上。她又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将一些什么东西压抑回心底,开口道:“多谢你,五郎。”
  “谢我?”
  “我不知道我阿家葬在此处。”她低垂了头,伸手去抠那木牌底下冒出来的一点枯黄的草尖,声音被风雪缠搅得模糊而遥远,“不,其实我都不知道……她真的死了。”
  段云琅眼神微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安静地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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