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然不清楚殷染在掖庭宫里与陈留王是否还有交结,但就凭这二人的昔日情分,她也不相信殷染会对陈留王就国一事无动于衷。
似殷染那样的女人,看起来无情无义,其实不过是她藏得太深罢了。
殷染本将踏入掖庭宫了,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回走。她不是去流波殿,而是去拾翠殿。
只是路经流波殿时,见到了圣人的法驾。
她视若不见,径入了拾翠殿。戚冰见到她,自是一万个震惊:“怎么——你还知道来瞧我!”说着竟似要堕泪,殷染看着便慌,赶忙扶住了她,道:“别哭,别哭。”
自从沈素书出了事,她们二人一个下了掖庭,一个失了宠,一年半不曾见得一面,此刻同病相怜之下,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悲哀。戚冰鼻尖发酸,殷染瞧她妆容也懒了,神色亦倦极,心中牵扯出几分疼痛来,也不知是为她、为自己、还是为沈素书。
她装作无心地发问:“姐姐这边,圣人还常来么?”
戚冰转过头,烛火盈盈照着她恻然的表情,“早不来了。”又若隐若现地道:“他现下爱的是流波殿那边……”
殷染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花红易衰似郎意,从古到今,无不如此的。”
戚冰咬紧了牙,不说话。殷染知她不甘心,叹口气道:“有一桩事,你若能帮我,也算帮你自己。你做不做?”
戚冰怔怔然:“什么事?”
“你与教坊那边相熟,又颇能舞。”殷染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婉转道,“还记不记得至正十八年,你那一舞,真叫人目断魂销。我说,你找个好的乐工,我们商量着,你献舞,我吹笛,在回鹘人的别宴上——”
戚冰的目中泛出光亮,“这倒不错——只是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
“所以有我呀。”殷染微微笑道,“我来帮你,圣人一定会注意到你。”
戚冰掠了她一眼,低下头,半晌,道:“你如何忽然想通了?”
“什么?”
“你过去不是,”戚冰的话音微淡,“最清高的?我以为你情愿一辈子呆在掖庭宫里的。”
殷染静了,良久,道:“人都是会变的。”
***
戚冰本来出身教坊司,带着殷染进那高墙院落里去,自在得如入无人之境。她原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来,一旁的娘子小工们,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识,投来的眼光各各不同,她只作不见。
殷染小声道:“要不让芷萝她们回去?来此处还带上宫人,怪了些。”
戚冰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可怪?架子是要你自己摆出来的,不是旁人给的。”
殷染不再说话。
戚冰找来帮忙的便是她曾提过的那个乐工,名唤离非,一身白衣,峨冠博袖,看去真是个戏子模样。戚冰同他商议片时,过来对殷染道:“阿染你看,《湘夫人》何如?”
殷染又瞧了一眼离非。他坐在戚冰身后,旁边就是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将他雪白的身影映成了数千叠reads;捡爱。他的目光似是追随着戚冰的,感受到殷染的注视之后,又不声不响地收了回去。
殷染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是那无情无义的帝子了。”
戚冰托人将曲子报给了礼部,礼部批下,殷染便得以每日堂皇往教坊司去练习。据闻回鹘使臣已到了,镇日里由几个亲王陪伴着四处晃荡;这些皇子做正事不长进,吃喝玩乐却极精熟,带得那回鹘使臣几乎看花了眼,直道□□上国气度宏俨、珍奇荟萃。教坊司里女人多,说起这桩事来,眼角眉梢总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媚色。
戚冰道:“她们也想托个好人,或许回鹘人也是不错的。”
离非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缠住他手臂,娇笑道:“我听闻回鹘歌姬能做胡旋舞,离非,你见过没有?”
殷染默然垂下了眼,擦拭自己那一管玉笛。离非将手臂自她怀中挣出来,对殷染道:“你那支玉笛成色上品。”
殷染笑笑,却将玉笛攥得更紧,铭字的那一面对着手心,沁出了汗。
教坊司兴和署的管事娘子赵氏忽来敲门,低声道:“几位贵人,回鹘使臣今晚到此游憩,你们要不早些回去?”
赵氏这是好心,想教坊司的营生毕竟有些暧昧,这里两位一是才人一是宫人,虽然品级不高,也都是天家的人,不好叫回鹘人瞧见。殷染听了便欲离去,戚冰跟在她后头,她行出了院子,才发现戚冰并没有随出来。
她也不想再回头去看。
赵氏领着她从偏门走,一边忙不迭地赔礼,说这回回鹘人来得急,心血来潮地,不然怎么也不会让贵人从偏门匆匆而去。殷染便笑,“我也不是什么贵人,我在宫里也是下贱的人,赵娘子不必太抬举我。”
赵氏愣了一愣,复又道:“凭娘子这番人才,还怕没有出头日?老妇在院外便听得娘子的笛声,能将人魂儿都勾了。”
殷染仍是低低地笑。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勾走世上任一个男子的魂,只除了一个人。
一个永远都在笑、笑里却从没有感情的人。
袁贤已来接她了。掖庭宫宫禁颇严,若非袁贤看顾,她也不能这样来去自如。想着或该给袁贤一点好处,可是袁贤——毕竟是他的人。
他会不会又嫌自己不识好歹?
袁贤哈着腰带她回宫,明见戚冰不在她身旁,也不多问,十分精乖。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兴和署高高的院墙上夕晖遍洒,屋宇流金,忽然道:“我忘了些东西,袁公公,等我一等。”
袁贤道:“什么东西,很要紧么?”
“是一个香囊。”殷染咬着唇道,“袁公公您知道,香囊这东西可不能假手旁人……”
袁贤看着她,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她提起裙角便跑。跌进那偏门,一路往离非的院落狂奔。戚冰看着离非的模样在她眼前恍惚掠过,深深的深宫里,戚冰已是她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了,她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素书已经是前车之鉴,宫里便一只蚊子都能咬死人——
跑进那月洞门,她气喘吁吁地停下,低下身子捶腿。半晌,方直起腰,往前挪。
那房门紧闭,房中早已没了乐声。
突然间,一双臂膀自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好姐姐,”少年的声音低沉如妖魅,“可想我不想?”
☆、第15章 不祥(一)
殷染脸色苍白,深秋夕阳下,仿佛一片凋残的叶子。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忘了自己是谁。
她只感觉到他的手,轻轻覆在她腰际,他的唇,柔软地贴在她发梢,他的呼吸,悄然喷吐在她的肌肤。
她竟不知自己对他的思念已到了这样病入膏肓的地步,只觉这每一次亲吻与抚触,都仿佛唤起了心底深处最羞于启齿的温柔,她不得不咬住牙根,才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
“你——你怎么过来这边?”他轻笑一声,仿佛觉得十分有趣,“我随二兄他们一同陪那几个回鹘人瞎逛。他们现在都在前院,教坊司的女人真不是好惹的。”
她却也随他笑了一笑,“比之宫里的女人何如?”
他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我却没有试过,你准我试否?”
她道:“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了?”
他便笑,不再说话。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自他怀里挣出来,转身面对他,“我听闻你就国的日子已定了?倒要恭喜你,从此衣食租税,要做一方王侯。”
他的目光微凝,她侧了头不看他。秋风吹刮到脸上,暮色里万物都是冷的,死寂的。他默了默,道:“其实宗室向无就国之例,圣人派我去河南府,只是练几个兵,以压住那边的藩镇,权宜之计而已。衣食租税什么的,更不可想。”
她笑,“军国大事,我可听不懂,快别说了。”
他只当没听见,“然则我如今掌着左翊卫,圣人一时也找不到人换我。总不能将禁军全给了高仲甫,如今他实在太过跋扈了……”
她的笑容渐渐沉没下去。
他过去从不会与她说国事。
他过去也从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她亲昵reads;捡爱。
——莫说亲昵了,过去……便连说句话,都是犯忌讳的。
他今日是怎的了?
是因为无论如何要走了,所以再也没了顾忌么?
夕影秋光中,她静静垂落了眼帘,叫人看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缓缓开口,声音无情得令人心痛。她说的是:“你啊,你啊。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他抿住唇,凝着她,不言。
她不理他,踩过一庭秋霜往那紧闭的房间走去。他连忙上前跟在她身后约莫半步的距离,走到窗边,她突然停下。
脊背都僵住了。
一阵幽细的呻-吟声,沿着窗棱缝轻轻柔柔地渗了出来:“真是个冤家……你……哎呀!那里不可以……坏人……”
她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他心头好笑,伸手去拉她手,才发现她手心已冰凉。他将她手捂着,欲开口时,她却双肩俱颤,全身都似在冰水之中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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