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垂文摸了摸鼻子,“……您是说至正十四年?”
段云琅点了点头,将钟北里告与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刘垂文你说,她一直不肯告诉我,是在害怕什么吗?”
“奴婢觉着啊,”刘垂文犹豫着开了口,“她是不相信您,但又不愿意不相信您。您想啊,若真是高方进……杀的人,跟着高仲甫就给您……使了绊子,一百三十二道罪证里没有提到殷家,换您是她,您心里怎么想?”
“我会想,是殷夫人不肯交口供。”段云琅慢慢地道。
“可是殷夫人为什么不肯交口供?她跟您又没有交情,她那样做,无非是为了殷家好。”刘垂文停了半晌,又道,“可她确实是死了,而且是因着您的事情死了。……这样一想,奴才发觉阿染娘子成日里对着您,心里一定瘆得慌。”他干笑了一声。
“那你说她不相信我,又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刘垂文理所当然地道,“您能娶她吗?您现在能娶她吗?您若不能,她凭什么相信您,凭什么把自己母亲被高方进害死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您?”
他这话越说越急,到得最后,简直如僭主犯上。段云琅却只是拧住了眉毛,眼光渐渐地深了下去。
相信、相信,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怎么就如此烦人!他都已经说了爱她了,这还不够吗?相信是什么东西,他从小到大相信过几个人,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又凭什么要求她相信?
不过都是盲人摸象一片抓瞎,怎么还能拿“相信”这么可笑的词互相讥讽?
段云琅只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像是在一道笔直的深渊里缓慢地下坠、下坠,往下看,没有尽头,往上看,没有人拉他……
“殿下——殿下!”
刘垂文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殿下的身子竟直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
这一次醉酒,段云琅足足睡到了半夜。
他梦见了自己住了八年的少阳院。一切陈设都没有变,那三十根红漆的柱子,撑着五百块平棋的屋顶,屋顶下面悬着纱幔,纱幔里笼着七座香炉,七座香炉对着的墙壁上悬着七轴祖宗画像。
每一个,都长得那么像。
小时候的自己以为,贤明的君王一定都如此,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方头,长眼,大耳,薄唇。像七个木偶一样。木偶不需要多么好看,只要能演就行了。
然而这一次,他还梦见了阿染。
阿染背对着他跪在大堂正中的蒲团上,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一套衣服。明黄色,绣着毛羽鲜亮而神姿高贵的凤凰,在翻涌的祥云之中优雅地舞蹈。阿染的头上还戴着冠,一顶金光闪闪的凤冠,金步摇上垂下无数颗明珠宝石,很俗气,但令人一看就挪不开眼。
他走过去,想看她的正脸。她却忽然双手撑地,朝高皇帝的香案磕下头去。
而后她一个一个皇帝地叩头过去,动作很利落,他都看不清她的表情。直到最后一个,敬宗皇帝的香案前,他抬起头,却看见那画像上分明是——
段云琅猛地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这个梦……这个梦是谋逆之梦!
他缓缓抬起手,揉着仍旧发痛的太阳穴,心中慢慢回想那张画像。一双清淡的吊梢眼,一张似笑非笑的唇,总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又总是很不快活……
那竟是他的二兄。
天子七庙,他二兄竟占了一庙。
他愈是想,愈是后怕。他甚至想找个先生来给他解梦,这太莫名其妙了,他二兄怎么可能——
他转过头,看见隔壁还亮着光,那是二兄的书房。
他抬起手来,黑暗之中,只有窗外那似有若无的光透进来,映出自己的五指,黑黢黢的剪影。这上面已经沾了不少的血,可往后,只会越来越脏的吧。
天家宗子,看起来太平和睦,其实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只是在这样幽深而静谧的夜晚,在这样诡谲难言的梦境之外,他偶尔会想,一路走到现在,自己到底做成了什么没有?
一桩桩案子,皆成悬案。一条条人命,无非枉死。听闻河北还在大旱,连雪都未曾下过,赤地千里,饿殍十万,而他能做什么呢?
其实,除了庙堂上那些阴谋诡计,自己什么都不会。
每到这样的时刻,他便会格外地想念阿染。阿染于他而言,宛如独立在黑暗与鲜血之外的微渺光芒,似乎他这一生的意义,都要靠那个女人来确认才能达成。
阿染……阿染现在,在做什么呢?
还好,还好有她在。他想着。可大约是因那梦境太过阴森,他竟尔有些害怕了。
阿染总不会离开他的吧?
一定不会。
段云琅起身更衣,走到堂上,刘垂文连忙过来问安,他说:“我喝多了,睡一觉也就好了。”
刘垂文松了口气,“您方才可吓坏我了,大半夜的,我也不敢去叫大夫,怕……”
“我饿了。”段云琅简短地打断了他的话。
刘垂文将点心端来,一边道:“奴婢听闻圣人明日要去西内苑观球。”
段云琅的动作停住。“要羽林护跸?”
“这倒没说。”刘垂文想了想,“这消息傍晚方传出来,似是圣人心血来潮,就随意指了神策军护跸。若不是奴婢听见淮阳王那边在聊天儿,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奴婢听淮阳王的语气也是纳闷,为什么不让羽林军跟着。”
段云琅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明明已酒醒了,心却发悸得越来越厉害,不祥的预感袭上来,就再也压制不下去,像是有人用钝重的刀背在刮着他的心腔,压迫着他的心跳,渐渐地这窒闷的感觉传递到了腿上——
“哐啷”,是他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咬着牙,嘴唇白得像纸。
“殿下?”刘垂文看了一眼就道,“是腿又疼?”
段云琅却竟然站了起来。“给我牵马。”
刘垂文吓了一跳,“您、您的腿——”
“牵马!”段云琅的声音蓦地抬高,“去掖庭!”
☆、第126章
第126章——□□(一)
晓光将破时分,一骑马不管不顾地驰入了掖庭宫。。
几个内官从芳林门一直追到西门,才终于追得他停下来,连忙三两个上去抓住他的辔头不放:“殿下,才刚开门呐,殿下莫要……”
“叫赵亨来见我。”段云琅冷冷地道。
小内官一愣:“赵公公还没来……”
段云琅静住。俄而他翻身下马,将马缰往内官身上一抛,道:“别跟着我。”
那几个内官就傻傻地站住了。
段云琅走到内侍省,一看果然还没开门,他兜了几个圈子,好容易甩掉了身后盯梢的人,才摸去了殷染的院子。
那房门却落锁了。
他走到卧房的窗外,贴着窗纸低声喊:“阿染?”
却没有人应他。
阿染从来不睡懒觉。他很疑惑,来来回回又走了好几遭,里头却连鹦鹉叫也没听见一声。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你是来找阿染的么?”
段云琅倏地转过身来,便见到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宫女,彼站在月洞门边,揉了揉眼睛,突然看清了他,惊呼着行礼:“五殿下!”
段云琅眸中掠过一丝冷光,但他的脚步还很沉定。他朝她一步步走了过来,“你是谁?”
“我是阿染隔壁的绫儿。”那宫女说,“阿染被周公公带进宫了,她让我帮她保管着一张纸条,说如果有人来找她,就……”她掏出来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给段云琅——原来她一直将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藏着。
段云琅看了她一眼,冷静地接过,打开,立刻就认出了阿染的字迹。
瘦峭有风骨,凌凌如山下竹。
她只写了三个字——
“京兆尹”。
***
日头渐而高升,八月里秋高气爽,一片怡然天气。圣人来了兴致,要去西内苑观球,昨日傍晚方下的旨意,让神策中尉挑出两支队伍来,其他一概轻车简从。圣驾到了西内苑,球场上已列开两队,鲜衣怒马威风凛凛,都是护跸天子的神策军,特给圣人表演来看。
黄罗大伞撑开来拦住了日光,圣人登上了含光殿前的高台,身边是宣徽使周镜和宰相李绍。稍远一些立着高仲甫和孙元继,后者正跟前者咬着耳朵:“怎么李相公会在这里?”
高仲甫冷冷道:“他不是一向钻营得厉害?”
孙元继又狐疑地看了那边一眼。圣人游冶,他们几个护跸的神策自然逃不掉,但宗室王侯、命妇公主却都不见一个。这也就算了,可李绍究竟怎么会出现的?这又不是在上朝。
但听得锣鼓震天价响,马蹄声躁动地踏破了秋日晨光,东西两面大旗在风中哗啦抖开——
比赛开场了。
两队人马俱是身手矫健,在东西二道球门之间左萦右拂,盘旋宛转,马蹄奔逸,汗水挥洒,耀目的阳光下神威赫赫。圣人眯眼看了一会儿,神色平淡,好像并不感兴趣,额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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