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锡琮含笑打量着她的狼狈,却已将那枪拽过,随手立在一旁,接口道,“你没摸过什么兵器,所以觉得沉。”
周元笙看了看那枪,只觉得枪身锃亮,红缨灼艳,忍不住赞道,“真好看,这兵器顶衬你这个人。”
李锡琮回眸望了她,淡笑道,“这是杀人的凶器,如果你见过它挑破人的身躯,刺穿人的胸膛,就不会再赞它好看了。”
他说完已转至案前,铺陈了纸笔,似要写些什么。周元笙回味他适才言语,心念动处,亦近前握了他的左手,于掌心中伸展开来,似是细细观望琢磨许久,方微笑道,“你的这双手,会写飘逸的字,会做旖旎的词,会画极致精巧的工笔,会弯弓射箭,还会……”她嗤的一声笑出来,接着道,“会为我理妆描眉,当真是什么都做得,十分难得的巧。你究竟还会什么,是我现下还不知道的?”
李锡琮仰首一笑,旋即摇头道,“你也把我吹嘘的太好了,不敢当。”笑罢,又淡淡道,“你忘说了一条,也许是你故意不说,这双手还会杀人。”
周元笙轻轻笑笑,一面取了狼毫递至他指间,一面道,“那就执笔好了,我多早晚才能看见你只用这个,不再用那些兵凶之物。”
李锡琮转着手中毫管,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喜欢的还是温润书生,可惜书生长成为文蠹,一样会以笔为刃,杀人无形,只是杀人不见血而已。”
周元笙听他毫无顾忌,几次三番说到这个话题,又见他搁笔于架,垂手而立,索性也直面道,“我明白的,这当中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不必亲身亲历,也许便能留得双目尚存一线明净——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到底不曾上过战场,也想象不来,你是怎生面对鲜血尸骸,仍能从容不迫,镇定如常。”
李锡琮哑然失笑,半晌挑了挑眉,摇首道,“我不能,至少第一次不能。我记得那时候,自己强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还没等人向我汇报完毕,就已掉转马头直奔营地。回到帐中,又不好也不敢当着旁人的面作呕,只好打发了所有人,直吐得胆汁都要吐尽才算完。过后许久便是见到荤腥之物,仍是腹内翻涌。后来见得久了,才终于渐渐麻木起来。”
这话想必他从不曾对人言说过,周元笙只觉得那最后一句,虽则轻描淡写,却比之前许多句加在一起,尤让人心惊胆寒。她随即记起,那时节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周元笙下意识自背后抱紧他,贴在他背上,温言道,“幸而你已熬过来了,我信你,总有一日会兑现你的诺言,还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给这片天地,给万千黎民。”
李锡琮微微侧首,看了她片刻,忽地在她面颊之上轻轻吻了一记,笑道,“诚心所愿,复当尽力。”似是略微振奋了些,又道,“其实也有一桩好处,见过了那样的场面,才会知道能活着,是有多好。”
周元笙知道这话是出自真心,便微笑点头,因面颊贴在他背上,那两记颔首就变得像是在他身上蹭了蹭,隔着轻薄的春衫,她细软绵长,带着温度的呼吸竟好似能一点点渗入肌肤,浸入骨血。
李锡琮笑了笑,仍是任由她搂着,重新拾起笔,写了两个字,回眸问道,“你今日怎么只管说起这个?原是有别的话罢?”
周元笙略略抬头,道,“本来是想宽你的心,不成想却说成了这幅样子,倒好像是你在宽我的心了。”
李锡琮和悦笑道,“你想如何宽慰我,现下说也不迟。”周元笙沉吟一阵,低声道,“我知道你近来在等太嫔的消息,你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是惦念担忧的,是不是?”
她话才说完,便察觉李锡琮手上一窒,再望向纸上,那子字的一横竟被他一笔凝滞,其后斜斜的歪了出去。
周元笙忙松开他,转到他身侧,却仍是握着他的手不放。见那纸上赫然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
她于是伸手,握住了他握笔的手,笑笑道,“别太担心,你的人皆是稳妥之辈,定然能全力照顾好娘娘。要好生信他们,这是你教我的。”
李锡琮只嗯了一声,仍是无话。周元笙沉思半晌,按着他的手,将那未完的古老诗句接着写了下去,待写到与子偕老,方停了下来。
她侧头瞧着那两行字,缓缓道,“我要说的话,你替我写了一半,咱们共同续了一半,也就无非如此了。我们连死生之事都不怕,都要拼尽全力的做主,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终于转过身来,低下头望了她,良久,终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但听怀中人轻柔笑道,“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是否有不测,我总是陪着你的,永远不会放开手。”
她说着,目光略略转向一旁。见那纸上留待的两句誓言,因承载着不同的笔力而变得有些繁复难言,既铿锵似金玉,又温雅若清风。不禁轻轻一笑,原本只是前人诉说战事离难的句子,却于这一刻忽然成就了他们,成全了接下来的彼此相依,也会成就不久之后的彼此守望。
☆、第86章 玉山倾崩
前朝嫔御居住的寿安宫,历来是禁苑中难得清静的所在,这一日晨起,却被小儿咿呀学语的笑声,略显蹒跚的跑动声,惊扰得有了几分热闹气息。
此宫苑中的太妃太嫔闲极无聊,听见有小儿欢笑,不免随手拿上一两件玩物,跑来西偏殿逗弄一番。初时众人兴致盎然,时候久了,便也渐生不耐烦,加之看着旁人的孩子总难免联想起自家的。可惜此番上京来的诸藩之子,除却李润梁一人,其余皆已到了或该开蒙,或该认真读书的年纪,平日里谁都没有大把闲暇来此处探访亲祖母。是以众人逗趣一阵,也就纷纷散了。
如太嫔今日精神甚好,留孙儿用过午膳,又陪着哄睡了孩子,独自坐在榻边直看了许久。待到孙儿午睡醒来,又搂在怀中喂糖问话,絮絮叨叨不停。
宫人只听得太嫔柔声柔气的问起,福哥儿喜欢金陵,还是喜欢北平?福哥儿想不想爹爹?以后就不走了罢,留在金陵一直陪着祖母可好?
洛川郡王不过是个两岁的孩子,许多话尚且说不清楚,这些对白就变成了太嫔一个人的自问自答。宫人听得无趣,也便懒得再去关注这对祖孙如何相处,不过于廊下自行闲话开去。
好容易日影西斜,一天眼看着就要过完。终于有人忍不住提醒太嫔,是时候送郡王回去了。众人于是看到,太嫔脸上忽然现出十分不舍的神情,将孩童搂在怀中许久,直到幼童忍不住轻轻挣扎,方才缓缓松开了手臂。
如太嫔不顾宫人劝阻,罕见的将洛川郡王一直送至寿安宫门口。望着他登上步辇,冲着自己挥动小手。待内臣高声唱喝预备起驾,却听太嫔忽然出声道,“福哥儿,再给祖母笑一笑。”
孩子转过头来,迷茫的眼神落在温柔的眷恋之上,像是迟疑了一刻,像是忽然心有灵犀,他慢慢的眯起双目,甜甜的笑了出来。
弯弯眉目,盈盈笑眼,仿佛时光倒流,仿佛时光凝滞,如太嫔在满园春/色中渐渐回忆起,曾经的孩童对自己许下的豪言壮语,等我长大出宫建府,就接母亲一起出去,咱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宫外,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如太嫔举目远望,目光穿过重重宫墙,停驻在远处不可探知的方向,那里有杏花春雨,烟水弥漫,有斜阳芳草,小溪如练。那里有她的童年,有她的少女梦幻,虽已如同今日的夕阳一般,行将隐没,所幸记忆在这一刻仍是能鲜活如昨。
直到步辇去得远了,周遭宫人不得不再度出声提醒,她才幽幽醒过神来。如太嫔微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去,院落之中杏花零落,燕泥飘香。她不禁感叹道,此时春光正盛。
宫人诧异无奈的对视了一记,有人小声纠正道,“娘娘,这时节已入夏,今年的春天早就过了。”
她略微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抬眼寻觅,果然见燕巢空空,也不知那老燕带雏燕又去何处消磨韶光,待明春杏花再开时,此间燕子不知还会不会再回来,那长成的燕子身边是否已不再需要老燕相随相伴。
她没有再说话,宫人便习以为常的接受了这样的沉默,依旧回归各人之位,静待天色转黯。
一切如常,此间主人回复了沉默寡言。直到二更时分,尚有尽职之人照例探问太嫔是否需要茶水,伴随着一声嘶哑叫声,其后的惊呼方才划破安静夜空,消息转瞬传遍寿安宫——如太嫔在夜半无人知晓的时分,悄然薨逝。
宫人不敢怠慢,战战兢兢的奔去太后寝宫、帝后寝宫禀报。本已预备就寝的太后骤然惊醒,凤目中流转着不可遏制的震怒。随即匆匆更衣,便带着心腹宫人赶往了皇帝寝宫。
也许是因为宫中许久无丧事,又加之是发生在这令人昏聩的深夜,许多人头脑皆还不清楚。但皇后却是清醒的,甚至是极为清明的。
因太后急急召见李锡珩,周仲莹忙起身为他更衣,将他送走后,方才惴惴的坐在榻边。琅嬛上前将衣衫为她披好,规劝道,“娘娘先歇罢,养养神也好,这事儿一出,皇上还不知回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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