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仲莹秀眉一蹙,方解释道,“朕的兄弟未必个个都能顾惜骨肉,若是效仿汉高祖那般行事,朕又能奈何?”
周仲莹愣了愣,思想一番既已明白,不由心中一阵寒凉,半日却听他笑了出来,摇首道,“朕这个比方不好,倒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朕心意已定,却也想赌上一赌,赌我李氏儿郎尚且不至丧心病狂,罔顾亲伦,罔顾自家骨血。”
周仲莹心头发紧,只觉这番言语令人难捱,随口问道,“既如此,你还在母后面前摆什么脸色,让人只以为你打算废除这个法子呢。”
李锡珩闻言,忽然重重一叹,抱住周仲莹的手一松,自己也就势倒在了榻上,“朕只是想到了如太嫔。你也见过她的,那是个极为纯良无害的女人,早年间却是被先帝所误。如此良善之人,朕心中何尝忍心……且朕自己也有母亲,将心比心,如何能以母子亲情要挟,更加不能做出戕害人母之举。不然,朕又与汉高祖有何异?”
周仲莹亦歪在他身畔,以手支颐,柔声道,“所以你是不满母后那般提醒之语?她不过是说说,今后如何行事还不是你说了算,何必认真较这个道理?你既存了孝心更该知道,孝者,唯色难也。还不时时记在心间,往后千万别做出那等不耐的神情,让母后见了岂不伤心难过?”
她眉尖若蹙,吐气如兰,一双灵动妙目满是殷殷关怀,看得李锡珩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凑近,在她面颊上吻了一记,含笑道,“知道了,你真真是贤妻。只是太后今日有句话说得对,你何时才肯连那良母一并做起来,让我也有些盼头?”
一番话又说得周仲莹双颊如中了酒般泛起酡红,她本来生得清丽绝伦,加之被这样娇艳颜色一衬,更生潋滟妩媚,看得李锡珩情不自禁欺近,温声絮语道,“不如眼下就好好试上一试。”
两下里不免一阵缱绻,正自低语说笑间,却听内臣进殿,隔着十二曲屏风禀道,“皇上,薛侍郎在暖阁外求见。”
李锡珩眉峰一蹙,已翻身坐起,一面言道,“外头天寒,叫薛侍郎进暖阁中候着,朕这便过去。”
话是这般说,却见他坐了须臾,身子一仰又倒在了榻上,懒洋洋地抱怨道,“这个薛峥如今愈发不解风情了,在这个时候扰人,外头天寒地冻,偏他还有这份心思跑来议政。”
周仲莹见他这般疲懒,不禁好笑,拽着他的手臂硬是将他拖起,一壁劝道,“皇上也知道外头天寒地冻,难得臣子有着份心意,还不一道勤勉些,别叫人等那么久了。”
李锡珩无法,只得站起身来,由着她为自己将冠带再度穿戴好,口中仍是不满道,“让你脱滑躲过去,我心里不甘,回头听他唠叨完,你须得好好补偿我才行。”
说着便耐不住,一双手只在周仲莹身上游移抚摸,半晌只听啪地一声,却是周仲莹满面含嗔地将那不安分的手打落,撇嘴道,“皇上可稳重些罢,外头有你的重臣等着,再这般下去,叫臣工们听闻,还不得连上多少折子,参劾我这个皇后呢。”
李锡珩听着一笑,道,“谁敢?凡是非议中宫者,朕一个都不轻饶。你且放心就是,帝后如此和睦,该是他们做臣子亦觉得欣慰之事,谁那么不开眼却来讨这个嫌。”笑了一阵,见周仲莹已推了他几道,复恨恨道,“偏你这般给那小薛面子,你再不知,他原不是什么好人,郎心似铁说得就是他这样人。”
见他抬脚便要走,周仲莹便不解道,“这话什么意思?”李锡珩顿住脚步,回首看了看她,终是一笑道,“本不该告诉你的,你听过也就罢了。”一面压低声音,轻言道,“你可知道那引质子入京的法子,最初是谁想出来的?”
周仲莹先是一怔,旋即已明白过来,不禁讶然道,“是薛峥?他……看不出那么温润和悦的一个人……这样说来,果真是郎心似铁了。”
李锡珩笑得一笑,伸手在她额间轻轻一点,道,“旁人是冷心冷清,你的夫君却只诚心待你。便请皇后好生在此等候,朕归来之时,再与皇后共商百年延祚大计。”
周仲莹垂眸略略一笑,方抬首目送他远去。少顷眼角的笑意便渐渐凝结,徒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淡淡愁绪,心中默想着方才李锡珩的话,只觉得世情无常,人心难料。一时又想到他待自己一番情意,不由重新坐在榻上,痴痴的发起怔来。
☆、第72章 执子之手
接连几日阴霾笼罩,天色好容易放了晴。窗外自有冬日暖阳,朔风不急不缓拂过院中枯枝,在窗棂上映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剪影。
厚重的油绢暖帘挑开,一阵清冽的寒气倏然涌入房中,李锡琮身披黑色鹤氅跃步进得上房。周元笙这日难得来了心情,自在书案前描着样子,蓦地里被那冷风一激,顿时手上一僵,索性停下笔,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才行了几步,李锡琮已贴近,一把抓起了她的手。他身上带着浓郁的寒气,隐约还有着薰然的烈酒味道,只一双手仍是温热如昔,仿佛不曾被冷风侵扰半分。
周元笙被他握得心头发暖,瞥着他笑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李锡琮拽着她的手往自己怀中探去,一面应道,“才从营里回来,大年下的,也该犒赏犒赏他们,倒是被这帮小子拽住,没死活的灌了我不少。”说着便向她脸上蹭来,低声笑道,“你闻闻,可还有酒气?”
周元笙蹙着眉一径向后避去,嗤道,“老远就闻见了,还不闪开些呢。说是犒赏,其实是人家向你道贺罢。宁王殿下府上新喜,如今整个北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锡琮低头望着她,只是含笑不语,半晌觉得掌中柔荑已被捂得有几分暖意,方略略松开,“你只在这屋子里坐着不动,怪不得手上这么凉,正经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脱去身上氅衣,露出里头的曳撒,周元笙凝目看了一遭,便觉得他年来仿佛又长高了一些,愈发显得宽肩细腰,满身劲道。他原本有副极精致的身板,就是裹在厚厚的衣裳里亦值当盯上许久,何况目下是这一身精干扮相,更叫人一时半刻也离不开眼。
她眯着眼睛瞧着,不防李锡琮侧头冲着她笑,“娘子看什么呢?像是甚是痴迷的模样。”
周元笙回过神来,轻轻呸了一声,掉转头也不去理他。李锡琮不过一笑,自踱去书案处。铺陈了纸笔,也不落座便即挥毫开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已是搁笔于架,看样子竟是一蹴而就。
周元笙心下好奇,亦近前去看,只见他临的是一副杨凝式的韭帖,原书略带行体,萧散有致,他却一改笔锋任意游走,其意更近草书,倒也更添狂放之趣。
她看了一刻,不由点头赞道,“怎么忽然写得这样好了?”李锡琮凝眉不满道,“向来如此,何谈忽然?”她不免笑道,“是是,原本就好,只是今日借了几分酒意,便是更增豪气,是以写得愈发好了。不过你这人酒量似乎是没底的,也不至喝了几杯便如此畅意罢?”
想了想,又打趣道,“莫非真有些醉了不成?”李锡琮轻笑了一声,睨着她半日,缓缓摇首道,“你不知道么,能醉人的,从来都不是酒。”
周元笙挑眉笑了笑,眼波流转间已是瞪了他几眼,房内安静无声,唯有银骨炭时不时发出几下噼啪声响,却似有无言的脉脉情愫辗转于二人目光间。正自对望,忽闻得外头内臣轻轻叩门,周元笙忙轻咳了一声,示意来人入内。
内臣带来的是一串催请的言语,“侧妃娘娘早起说有些不适,因传了医官进来,开了几幅安胎养神的方子,这会子仍是心悸头晕,命臣来看看,王爷若是得空,便请去东院瞧瞧娘娘。”
话音既落,屋内却无人答话,内臣自是眼望李锡琮,周元笙亦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似乎只等着他发一句话,或是立时有所行动。李锡琮微微颔首,便即端然坐到了椅中,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内臣领命退了出去。周元笙打量他一刻,忍不住奚落道,“你前脚才回来,后脚便被人追了过来,这时间算得刚刚好,倒难为她一个镇日躺在床上的人了。你还不过去呢,再迟了一会,只怕就有第二道催请令牌了。”
李锡琮听了这话竟也没有不悦,仍是一脸淡然,随意把玩着一柄镇纸,回道,“我不是医官,她的病我治不好。”
周元笙摇头道,“这话差了,她的病还真得你才能治好。”撇嘴笑了笑,复道,“你也别太拿腔拿调了,非要等人家下十二道金牌来催么?别忘了,是你先算计她的,做人也该公平些。”
李锡琮侧头看向她,一时间蹙起了眉,似在思量她的话,良久忽然涩然一笑道,“这世间本就不公平,我此刻即便去了,虚情假意一番,对她就可算作公平了么?”
这话问得周元笙语塞,她答对不出,亦无从辩驳,便缓缓在榻边坐了,轻声道,“你心里知道就好。只是往后你预备拿她怎么办?或者我该这么问,你预备拿那个孩子怎么办?你当真一点都不会留恋么,他,毕竟是你的骨血。”
李锡琮默然许久,终是站起身来行至榻边,挨着她的身子坐了下来,再度擎起了她的手,一触之下,便已皱眉道,“怎么又这般凉了,你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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