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不禁看向那小男孩,见他虽面带菜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颇为灵动,此刻怯生生地望着自己,似是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便更是不忍,冲着彩鸳递了个眼色,接着道,“老人家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我的一点心意。依我说,也不必长途跋涉再回故里,不如就地安家,再用所余银两置办一处营生,日后给小哥儿觅一位教习先生,让他知道读书上进,方是长久之道。”
那老者听了,一时感动万分,又见彩鸳捧出一只锦盒,内中约莫有百两银子,更是惊得慌忙跪道,连连磕头,直泣道,“王妃是活菩萨转世,小人来生定当做牛做马报答王妃恩情。”又命那孩子给周元笙叩头。折腾了半日,才被人将将扶起。
周元笙又叮嘱了几句,问了几句他家乡闲话,便吩咐梁谦将人送出,却不想那跟在一旁默默无话的少女忽然起身跪倒,声音中带着几分娇怯道,“请娘娘收下民女罢,民女诚心卖身入府,只求报答娘娘恩情。”
这话说得周元笙一怔,笑劝道,“不是才刚说了,你且和家人好生出去过活,你家中上有尊长,下有幼弟,正该你出力照看,那些报恩不报恩的话休要再提了。”
岂料那少女缓缓抬首,一双秀丽的眼眸中满是泪水,哀哀道,“娘娘不知,民女自家乡出逃之时已是孤身一人,沿路几经磨难险些丧命,幸而遇到老伯一家,尚肯收留、匀民女一口饭吃。如今老伯得娘娘救济,民女如何还好意思再给他一家添麻烦。民女实在是走投无路,恳请娘娘开恩,民女此生愿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典。”
她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许凄婉的哭腔,令闻者皆动容不已。周元笙望了望四下,又见彩鸳亦有些求恳的盯着自己,便即对梁谦吩咐道,“她千难万险的来到此处,也是缘分,我今日就做主收下她罢。你且带她下去,先安置了住处,歇息一日再行分派就是。”
这一番结果自是皆大欢喜,众人各安其职,领命去了。周元笙被闹得也有些乏了,见天色渐暗,便回上房沐浴更衣,稍事休息。
是夜乃是望月,仲春时节自有和煦暖风,周元笙着了家常豆蔻色褙子,踱步至庭中。举目望向天际,但见一轮皓月如近在咫尺般,泛着温润明澈的清光,旁边尚有三两颗星斗疏疏落落的围拢,散发出略带怯意的幽幽微光。
她心中忽地一动,不知为何便想起了白天见到的那个小男孩,那一双眼睛也是颇为清朗,颇为羞怯,像是今夜的星子,让人陡然间生出无限爱怜。那原本也该是个极活泼的孩子罢,她这般念及,竟于不知不觉间焕发起了心中某种类似于母爱般的怜惜,只是她一时并未理清自己的情绪,恍惚间只想到了稚子无辜的面庞,想到了若是自己能有个孩子,该当怎生去怜爱疼惜才好。
正自遐思,余光却瞥见一缕白衫跃如眼角。能够如此悄无声息逼近又让人无从察觉,这世间也许只有李锡琮一人。她转头望向来者,果然见李锡琮身着一领白衫,于清风朗月下缓缓行来,晚风拂过他的衣袂,好似掀起一道涟漪,遂让人疑心他是踏浪而来,或是翩然欲飞。
☆、第69章 枕边夫郎
玉露泠泠,银汉无波,他白衣似水,头上犹戴着素色飘巾,如此寻常的装扮,却掩盖了他身上强健的冷硬,带出一抹不寻常的宁和冲淡。
周元笙对他报以含笑注目,他回视的目光中亦有着闲适的笑意。他走到她身畔,极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沉默须臾,方微笑道,“辛苦你了。”
周元笙侧头望着他,一笑道,“这是咱们早前商议好的,我心里既有准备,那么就算不得辛苦。倒是舆情如何,才是我现下关心的事。”
李锡琮举头望了望明月,哂笑道,“如此好的月色,如此好的春夜,你就只想听那些宁王夫妇爱民如子,宁王妃乃是再世活观音之类的陈词滥调么?”
周元笙笑得一笑,微微点头道,“我便是爱听这些言过其实的赞美,不然平日里也没人肯费唇舌将我赞上一赞。”想了想,又问道,“早前你说过,这般行事有好有坏,传到京里,怕是有人会说你借机邀买人心……”
李锡琮笑着打断道,“做都做了,不必想太多。你心里也清楚,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有人想,总能寻出错处。眼下北平府的民生民情才是至为重要的。”
周元笙轻轻一叹,便没再多言。半晌掉转话锋,笑道,“今日辛苦的可不止我一人,你总该去安抚慰问一道,别顾此失彼了才好。”
李锡琮仰首笑起来,笑罢蹙眉道,“你定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那咱们索性说到底。”转头望向她,缓缓问道,“你今日收了一个女子入府?”
周元笙不意他忽然问起这个,脑中闪现出那清瘦少女的样貌,记得梁谦曾回禀过,那少女名唤兰秀,顶寻常的一个名字。此刻想来,已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便回答道,“确有其事,原是我行事冲动了,不曾好好问着那女子家世来历。”
李锡琮摇首道,“有些事防不胜防,既然来了,就多留个心罢。我知道不该怪你,梁谦这些年上了岁数愈发的心慈面软。”顿了顿,轻声一笑道,“原也怪不得他。”
他这样说,显见着是顾念梁谦,不忍苛责。虽则不似他素日行事风格,但周元笙亦由此窥知,他对于从小陪伴的旧人终归是怀着些旧情的。蓦地里想到这个,便让她心底涌上一丝暖意,点头应道,“往后我自会留心这个人。”
见他微微颔首,周元笙再沉吟道,“今日与那些人闲话,我才知道虽遭此大旱,朝廷也不过才在山东一境减免三成赋税,且向太仓库借记的钱粮,来年仍是要着山东各州府还上。如此一来,竟也没有丝毫顾念当地百姓生计之意。”一面叹息,一面忧心道,“皇上行此举,就不怕失了民心?”
李锡琮似带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这话问在点子上,太子即位三载,除却边疆偶有战事,各处皆可算作太平,目下仍要如是敛财,为得是什么?不消我说,你也可以想见得到。”
这话说得极是明白,周元笙不由心下一沉,冲口道,“他果然是要动藩镇?”李锡琮沉默片刻,终是点头道,“这是他绸缪已经之事,只待合适时机罢了。”
话既出口,恰有清风徐来,引得丝丝彩云飘散,遮挡住一半明月。天地间陡然晦暗了几许,便像是各人心头的阴霾浮沉。虽是一早知晓的事,仍是难免一时无话的静默,隔了半日,才听李锡琮笑了笑,已转口道,“人家正在忙着敛财,你却帮着我散财,来日战事一起,叫我拿什么犒赏三军,拿什么充裕粮草?打明日起,也请娘子多为为夫考量,俭省些用度才好。”
他说得轻巧,并无作难犯愁之意,周元笙犹是笑道,“舆情似水,北平府的军民亦是你之后防,我不过是要这水好好的承载起舟船罢了。何况你原是个财主,别人不知,我可知道的一清二楚。这点子钱再不穷你的。”
李锡琮朗然笑道,“不错,你当真算得上贤内助。”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其人已倏然绕到了她身后,双唇贴在她耳畔,轻声道,“你一向精明,从前便通晓经营之道,这些年愈发的有手段,就不知你如此好那阿堵物,究竟为得什么?阿笙,你还有什么不足,或是,还有什么不安?”
鬓边的细发被他的轻言细语拨弄着,周元笙只觉得心里一阵作痒,正待回身推开他,却觉得背后一暖,腰肢已被他从后环抱住,他的头垂在自己肩上,温热的唇贴在自己颈项上,越觉难舍难缠。
她无奈笑叹道,“我从来如此,自小便已是精打细算,且我这个人奢侈惯了,就是不愿意节流,那么也只好想法子开源。”她摊了摊手,补充道,“从来没人替我打算这些,当然也只能靠我自己打算了。”
环绕着她身子的力度似乎更轻柔温和了,少顷,李锡琮低低的声音在耳畔缭绕开来,“你已有了我,往后我会替你打算。”
这算不算是甜言蜜语,周元笙轻轻笑着,月色温润,暖意融融,即便只是冲口而出的情话,也不该在此刻被拆穿。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话。
云散月出,皎洁的月华洒在面前的一树玉兰上,映得那瓣莹白似玉,像一只只光可鉴人的甜白釉瓷杯。月光清灵若水,四下静谧无声,唯有晚风中送来幽幽甜香,沁人心魄。
过了许久,李锡琮忽然温柔笑道,“阿笙,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要同你讲一句,多谢你。”
周元笙微微一滞,自然知道他所指,刚欲开口,却听得他低声再道,“煞风景的话,该说完了罢,咱们可以说说与眼下景致合宜之语了。好须买,皓月须赊,阿笙,我们不可辜负如此良宵。”
那轻浮无赖态度又再度冒将出来,周元笙摇头轻笑道,“这话你也好意思说,那些被你辜负的又该当如何是好?”
话虽如此说,她却并未想起那些话中之人,只是眼前蓦地又浮现出白日里那小男孩的形状,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甜,跟着便不由自主地畅想起,身后之人若是做了父亲,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她记得他说过的,他一定会珍爱他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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