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笙自觉将该说的话说尽,再看了看他,随即转身道,“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二哥哥,祝愿你来世,一切安好。”
今生已矣,来世渺茫,薛峥闻此语,突然间打了一记冷战,不觉屈身前倾,颤声道,“阿笙……”
周元笙顿住脚步,回首望去,见他眼中确有几分难舍之意,不过须臾也便垂下双目,掩盖了过去。
半日听他叹息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也保重。可是这话,如今再说已有几分可笑。你已是一国之母了……”他缓缓抬首,脸上神气恢复了秋水般的沉静,和悦笑道,“你该有繁花似锦的人生,阿笙,你一直都很适合生存于这片天地。”
周元笙淡淡颔首,只觉得这话颇有些耳熟,略一思想便即忆起,不禁笑笑,应他道,“大约是罢,他也这么说过,我该是这红尘俗世里开得最绚烂、最艳丽的花。”
薛峥双眉微蹙,听罢终是展颜一笑,若有所思道,“那么恭喜你,今生能遇到一个真心懂得你的人。”
周元笙垂眸一笑,收回目光不再说话,转过身去还未前行,她便听到衣料发出的细弱摩擦之音,不必回首她亦知道,该是薛峥正坐直了身子,以她来时所见,那般端然持重的姿态,亲身目送她离开。
推门而出,天高云阔,扑面秋风润而不燥,裹挟着秋阳散发的暖意,却没有秋决之时惯常的肃杀。可周元笙知道,苍天并不会因薛峥的温润和耿介而对其有所怜悯。只因天若有情,天亦老。
有句话她问了薛峥,薛峥却没有问她。其实她是有遗憾的,五伦之中,她自有天然缺失,余下只剩夫妻与母子。可今日之后,她终是可以放下那些缺憾,与过去作别,全心全意的去经营,那唯剩的两道。
崇佑三年暮春,禁城中已除去一切与国孝有关之物,迎来了始建之初也不曾有过的繁华热闹。坤宁宫前的荼蘼盛开似雪,浩渺如烟,东风轻送微香,幽幽飘入内殿暖阁之中。
阁中欢笑絮语不断,上首端坐之人着一袭杏黄色缎绣宫装,十足明艳的容色下,有着掩不住的华贵雍容,正是当朝皇后周元笙。下首处与她含笑攀谈的贵妇,却是已嫁为人妇,如今官称宋夫人的彩鸳。
不知聊起什么,周元笙只笑得掩口不语,半晌说不出话来。坤宁宫的侍女捧了新茶奉与彩鸳,因素日也算相熟,便依规矩唤了一声,“请宋夫人用茶。”
彩鸳微微颔首,眼中却闪过一丝无奈,周元笙瞧得分明,因指着她对那侍女,笑道,“不该叫她宋夫人的,人家娘家也有姓氏,正经是姓林。往后都改口,叫她林夫人就是了。”
彩鸳忙笑道,“娘娘又打趣我,从夫姓原也没什么,回头传出去又该有人骂我轻狂了。”
周元笙不以为然的道,“这是我叫人这么称呼的,谁敢说什么?除非是宋蕴山,他如今官做大了,想必越发有官架子,也未可知。”
彩鸳抿嘴笑道,“那倒没有,他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他哪里敢在我面前逞威风。更有一则,若说是娘娘交办吩咐的事,他应承的才快呢,倒像是比皇上下旨还管用,可见他心里还是最敬服您。”
周元笙听过笑了笑,随手拣了一颗嘉应子含在口中,半晌岔开话题道,“乳娘、稳婆可都挑好了?这是你头一胎,务必精心些。你没有婆婆、亲娘可倚仗,回头我挑几个老成可靠的嬷嬷去你府上,只怕还能帮衬你些。”
彩鸳不由轻轻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含笑道,“多谢娘娘想着,我是正想跟您借些人来用呢。只是娘娘如今也有六个月的身子了,倒教您为我操心,真是怪不好意思的。”说着愈发关心起来,问道,“这一胎,太医究竟怎么说?到底是不是公主?”
她问得直白,周元笙只好垂目一笑,轻轻叹了口气,才道,“看脉息,太医说不大像。只是这话不曾说给皇上听,他若是知道了,只怕心里要不痛快。”
彩鸳先时满怀期待,听了这话也有些惆怅起来,摇头叹道,“人家都说先开花后结果,您这可好,倒是总结果子,就是不肯开花。偏那位爷还就想要个贴心闺女。”
周元笙素日心大,此刻也不过一笑道,“求什么不来什么,也是常事。岂有事事都顺的,那老天也太眷顾他了——我瞧着都看不过眼。”
天底下却有这般说自己丈夫的,也就是彩鸳向来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不以为意罢了。二人正自说笑着,便见坤宁宫最得意的宫女画屏一脸愠色,匆匆入内,行至周元笙身畔问过安,又俯下身子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彩鸳忙将头转开,只做专心喝茶的样子,却听周元笙轻声笑道,“多大的事,别蝎蝎螫螫的,这儿没外人,你且大声说罢。”然则她说完,到底挥手命旁人退出阁外,方才转顾画屏,道,“说罢,才刚在我耳边像吹气似的,我一句没听清,还弄得怪痒痒的。”
画屏讪讪一笑,看了一眼彩鸳,便说道,“才刚梁总管打发人来,说乾清宫伺候茶水的婉露,借着奉茶的功夫,调了一盏什么梅花清露茶。皇上不过赞了她几句,她就蹬鼻子上脸的和皇上攀扯起来,一会又是什么籍贯哪里,一会又是什么家中还有什么人,瞧那架势是仗着皇上心情好,存心要惹得皇上注目,只怕这会子已做起富贵荣华的春秋大梦了。”
一口气说了许多,略顿了顿,更是撇嘴不屑道,“梁总管的意思,是这样的人不能留在乾清宫伺候了,正经打发到别处也就是了,只是这月已换了两个伺候茶水的宫人,偏巧个个都不省心,便想请娘娘示下,干脆将人都换做内臣,往后乾清宫都不留使唤宫女可好?”
她说完这一车的话,周元笙却是含笑不语,听得彩鸳一径咋舌,接口道,“这梁总管愈发的胳膊肘往外拐了,皇上使唤个把宫女,他也像防贼似的?这说出去可真不像是跟皇上亲厚的老人儿。只是这起子新人也忒不省心,怎么都存了这样的想头。”
周元笙笑得一笑,曼声道,“有什么稀奇,皇上御极三载,后宫连上我在内统共还是那三个人。他今年连三十都不到,还不兴旁人做点子春秋美梦了?”转顾画屏,问道,“那皇上可有说什么?”
画屏稍稍一滞,踌躇片刻,低头回道,“皇上并没说什么,也没太在意,不过……不过夸了一句那丫头手巧,好像,好像还说她的手生得纤细好看。”
彩鸳闻言,结舌了半晌,想了想才讷讷道,“想来皇上也是随口赞的,当不得真。不过方才娘娘说的也是,我听夫君说,朝堂上多少大员都上疏劝谏过这事,也有人打着送自家闺女进宫的算盘,总之是想借着皇室开枝散叶的名目,行自己的方便。虽被皇上驳回了,到底还有那不死心的。可说句不中听的,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为了这点子事,也不好太过坚持,只怕早晚有松动的一日。”
周元笙一脸淡然,点了点头,半晌笑问道,“那你说,宋蕴山为何一直不肯纳妾,他的由头又是什么?”
彩鸳咳了一声,笑道,“娘娘知道,他原是庶出。从前在家时嫡母百般刁难,自己的亲生母亲去的又早,父亲更是连见他面都少。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母亲根本就不是父亲所爱之人,不过是一念放纵罢了。所以他常跟我说,与其这样生出来,孩子得不到疼惜爱护,还不如不生。再者他说自己也没那个精力,外头的事尚且忙不过来呢,回家再要料理一屋子女人的大事小情,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周元笙爽然一笑,颔首道,“可见宋蕴山是个聪明的。”笑罢,便又道,“他是这个心思,皇上又何尝不是,若说从小的处境,他二人原有些相似。所以我也犯不上担心,且由着外头的人折腾去罢,未必能撼动他的心意。”
彩鸳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不禁先笑了出来,一面忍着笑,徐徐道,“若说皇上整起人来也够人喝一壶的,也是听夫君说起,前阵子都察院吴大人又和皇上进言,请皇上充裕后宫,绵延帝裔。皇上当着他的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过后倒是让夫君寻了两个绝色的女孩子,借故送到吴大人处。吴大人有心栽花,又生怕家里人知晓,便忙忙的在外头置了一处小宅子,把那两个女孩养了起来。这事儿后续自然有人捅到吴府上,那吴太太本就是出名的悍妇,她倒也不为难外头的女人,只在家里和吴大人好一通折腾,听闻吴大人的头都被她打破了,连着告了三日的假,又闭门谢客的,可见是真真没脸出门了。”
周元笙之前隐约听过这故事,只不如她说得这般真切,不由也笑了出来,半晌还是彩鸳敢言,当着她的面总结道,“论狭促,咱们皇上也是当仁不让,还是有股子当年的劲头。”
周元笙颇为认同,笑着道,“所以这些事,我一概不操心的,既是有人惦记着他,就该他去处置周详。梁谦虽是好心,可我却犯不上背那妒妇的名头。女人的名声就该男人来护着,我可不做本朝的独孤伽罗。”
犹是二人又叙了好一会儿话,彩鸳方告退回府。待到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又有宫人带着几位皇子前来请安。内中除却有洛川郡王李润梁,还有皇后嫡子李蕴宪,更有从前殁了的梁王幼子,如今养在玉嫔宫中,充作她的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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