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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皇后/红颜依稀 (篆文)


周仲莹连忙扶住他,暂且在廊下坐了,道,“想是有些中酒,你且坐一会子。”李锡珩竭力控制思绪,虽愈发难控制,仍于陡然间彻悟起来,惊道,“那酒……阿莹,你将酒换过了是不是?”
他用力拥住她的双肩,如同泣血般呐喊出这一句话,周仲莹终是控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她知道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表哥,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为我活着。”周仲莹抚着他的面颊,深深凝望,“你还有遗憾没能实现,你该去看看秀丽山川,看看锦绣大地,替我看看,替我们的孩子看看。忘记前尘,过你想过的自在生活,我会在来生等你……你一定要寻到我,听我对你说那句话……”
这些话如同五雷轰顶,李锡珩此刻分明痛彻心扉,奈何神智越来越不清晰,连带面前之人清丽的面庞都渐渐模糊起来,只得奋力张口道,“不该这样的,阿莹,该活下去的人是你!”
周仲莹于泪光间看到他惊痛不解,又痴绝不舍的模样,一时间难以自已,“表哥,你的心愿也是我的,替我好好实现,咱们来世一定可以逍遥自在,安于山水间,记得我的话……”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只因药效发作起来比她想象的还要快,李锡珩再也无力支撑自己,阖目倒向了她的怀中。爱人温润的面庞上流淌出新鲜温热的泪,她伸出手轻柔的为他擦拭干净,再一次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刻,方才捧起他的脸,于唇上落下一记疼惜缠绵的亲吻。
成保等人是算着时辰进入殿中,望见这一幕,众人皆按捺不住伏地痛哭。周仲莹平静的望着众人,道,“为皇上更衣罢,你们自密道出去,一切小心,我便将皇上托付给你们了。”
心腹内臣并侍卫含泪依言行事,成保上前将她扶起,饮泣道,“外头车马已安排妥当,请娘娘放心,臣一定护得皇上安全。只是……娘娘非要如此么?”
周仲莹淡淡颔首,转身向殿内走去,“我身子不方便,又太过惹眼,带上我始终是个麻烦。”徐徐落座,她已止住泪水,神情恬淡宁静,“这是君主更迭,是乱臣篡位,应该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也应该让天下人知道即将登上御座的人,名不正言不顺。”
她微微笑着,继续道,“皇上犯的错,我替他背;宁王的罪名,我替他写。我要让天下人都知晓,宁王逼迫兄长自尽,他即便谋得了这江山,也逃不掉弑帝弑兄的昭彰恶名。”
成保默然跪倒,良久重重叩首下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了一刻,才听周仲莹轻声道,“只是可惜了这个孩子,他也算是为父亲牺牲,若没有他,也许李锡琮还会放过他父亲。”
年老忠诚的内臣缓缓抬首,再一次看看那面容平静,宝相庄严的女子,静好如春夜朗月,他看到她笑着挥手,听她温煦言道,“我就不相送了,请掌印多保重。”
她缓缓起身,和身旁静候已久的侍从一道走进了内殿,那人与李锡珩身量相当,足可以以假乱真。她含着歉意对那满怀忠义的侍卫笑了笑,再度环顾这座居住多年的寝殿,手执明灯微微倾倒,灯油滴滴答答坠在床榻茵褥之上。红烛之火亲昵的侵袭那道油渍,旋即迅速燃烧开去,没过多久便成为一片壮烈的火海。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京师的夜空,浓烟向着四城的方向蔓延飘散,暂居宁王在京旧邸的内臣匆匆得报,急忙披衣起身赶去向宁王禀告。却见李锡琮独自站在庭院之中,略略抬首仰望着烟尘袭来的方向。
“是宫中失火?”他只是淡然发问。内臣点头道,“是,方才宫中有人报信出来,是柔仪殿,皇后寝阁中失火,火势太大且宫人四散分逃,竟是没救下来。据悉,皇上今夜也去了柔仪殿。”
内臣说完,心口兀自跳个不停,不由自主抬眼窥探起主君的面色。入夜凉风拂过,内臣方察觉背上已冷汗涔涔,烟雾将头顶星月之光遮住,不甚清明的光照之下,他看到李锡琮嘴角绷紧,眉尖微蹙,没有想象的欢喜,也没有作态的悲悯,只有一抹冷峻而寂寥的黯然。

☆、第94章 载驱载驰

咸熙五年仲春,四月十六,因柔仪殿失火,帝后崩逝,百官辍朝一日。然而京师各路嗅觉灵敏或不算灵敏的官员,依旧早早静候于午门外,他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等候的正是即将占据朝堂和天下的新主,宁王李锡琮。
本供天家祗应的内臣,有一部分趁昨夜之乱逃离了禁中,另有一部分打定主意效力新主,则随官员一道迎候宁王。御前秉笔成恩自是其中之一,与李锡琮匆匆见礼,便引一众人等前往柔仪殿。
未及行至殿前,已可闻见大火焚烧后留下的浓烈气息。李锡琮举目望向这座居住过四代皇后的寝宫,曾经精巧巍峨的斗角飞檐,象征天家威严的龙楼凤阙,皆在这一场泼天灾祸中化为乌有。
到了此时,除却淡漠与平静,成恩已难自李锡琮脸上寻到多余的表情,只得趋近几步,低声道,“火势起得极快,臣等察觉有异时,已来不及再救。臣确凿未曾想到皇后会如此决绝,以为她心存顾念,总不至破釜沉舟。”说到此处,不得不欠身请罪道,“是臣疏忽大意,请王爷降罪。”
李锡琮只淡淡扫了他一眼,抬腿便要迈入殿中,慌得成恩赶上前去,阻道,“王爷,殿内混乱不堪,皇……先帝后遗容已尽数为火势焚毁,面目难辨,恐惊了您的驾……”
成恩没能说完,身子已被李锡琮轻轻拂开,只见他大步跨入殿内,旋即毫不犹豫的揭开了覆在那两具遗骸上的白单。
殿内响起一阵骇然惊呼,有人已转过头去,以衣袖掩住口鼻。李锡琮垂手而立,无语凝视。这样的场景其实并不会比惨烈的厮杀更触目惊心,亦不会激发他腹内翻江倒海的汹涌。他只是需要亲眼看上一看,亲身见证一下,他的万里河山,煌煌帝业是踏着同袍骨肉的尸身,方能得以成就——这是他永生永世洗脱不掉的罪孽,是该记录铭刻于心。
成恩大约是除他之外,唯一尚能直面这般场景之人,默然片刻,再度近前低语道,“臣检视过宫中密道,确是留下行走过的痕迹,臣以为此事蹊跷,只怕内中之人并不是皇上。”
李锡琮转而看向他,问道,“既然怀疑,可有着人验明正身?”成恩摇头道,“臣只是推测,未得王爷令旨,还不曾命人验过。只是那女尸应当是皇后无疑。”想了想,终是直言道,“皇后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昨日宫中不曾进得身怀六甲之人,定然是错不得的。”
李锡琮闻其言,心内陡然一颤,亦不加掩饰他的恻然与震惊,怒目相视许久,忽然咬牙道,“寿康宫周氏何在?”
太后周氏已被人强行迁出寿康宫,在踏入久违的景阳宫偏殿时,李锡琮到底将胸中蓬勃欲发的怒火压了下去。不过是一段不算长的路途,却足以令他思想明白,他所谓的愤慨,所谓的不忍,所谓对周氏的切齿恨意,不过是自己知晓那酷烈真相之后,意图为自身罪责开脱而寻求的借口。他没有理由去指责那刚刚痛失爱子,痛失孙儿的妇人,至少从道义上、礼法上,他都没有十足坦荡的立场。
是以李锡琮见到太后时,双方的神情皆可称作平和冷静。他挥手令所有人退下,却只留下了成恩一人。
周太后鬓发不乱,泰然端坐,随意看了看李锡琮身后侍立之人,从容淡笑开来,“原来是你,真是先帝留下的好臣子,哀家早就应该察觉,早就应该将你驱逐。这是哀家的错,也是皇帝识人不明之过。”她笑容自矜而宁和,言语却毒辣的令人猝不及防,“可见阉人是不能信的,你今日投奔了他,难保来日不会再行出卖之举。”
她离间的话语一时并未达到效果,成恩脸上殊无惶恐,李锡琮亦无迟疑的道,“我会留应有的体面与你,为免你选得麻烦,我便代替你选了。”他侧身看向成恩手捧的托盘,其上呈有酒樽酒盏,鎏金嵌玉,端的十分富贵美丽。
太后望过一笑,仍是自顾自言道,“尔等皆是先帝遗留之祸患,他为人一世,刻薄寡恩,对皇帝尤其不公。为着他自己权柄不旁落,为着平衡外将内相,竟没有将你早早铲除,以至有了今日社稷颠覆。来日九泉之下,我见到了他,也定要好生问问,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的江山会为一介庶孽篡夺。李锡琮,你不过是孽子,即便坐了那个位置,千年万载,也一样会被人诟病,永远难逃弑父弑兄的罪责。”
李锡琮默然听着,半晌摇首道,“弑杀先帝的人是你,不是我。我虽不孝不悌,却还不至背负弑父之名。”
太后失声笑道,“李锡琮,到了今日你还不敢承认,其实你心里早就存了弑父的念头,只是没有机会,也没有胆量罢了,也不过是个懦夫,一个被他压制了十几年,想反抗却无能力反抗的懦夫。”
李锡琮不愠不怒,仍是平静言道,“是,他在我心里早就死了,也可算作,是我在心中弑杀了他。”
太后挑眉一笑,神情颇有些得意,道,“你承认就好,乱臣贼子,弑君弑父。我便等着看百年之后,你如何见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李家的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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