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漫然而去,时光又会轰然而来。苍天在上,谁也别想躲过。
脑后有什么尖锐之物插入,让卫明神经抽=搐,疼痛与空洞同时袭来,视线也一阵阵发昏,几乎看不清眼前人物。
卫明早已不是当年给卫家赶马车的憨厚车夫,他老了很多,颓靡了很多。穿着一身破旧夹袄,须发青白,眯着眼看人时,眼睛浑浊无光。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抹布一样,一绺一绺的贴着,当他听到少女的声音时,他咧开嘴,露出一种似笑似哭的神情。这种种,都让他显得格外凄凉。
凄凉之人,却也必有可恨之处。
似哭似笑的表情后,他眼中露出锐光,在那张沧桑颓败的脸上,显得几乎狰狞。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吼声,猛提力,聚起全身的力气,向面前的少女扑去。直插脑后的那根钉子没有完全插进去,在死亡前,他还有颤抖喘息、苦苦哀求的力气,而现在,显然,他将力气用在了拼命一搏上。
卫初晗一直警惕着卫明,她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着。如何能松弛呢?她也想放松,可是连第一个人都杀不死的话,之后她该怎么办?
那根钉子,她没有钉得很深。她要等人,她不能让卫明轻易死了。
卫明向她扑来,力气大得将她压在身下。他粗糙的手掐住她脖颈,整张脸在她面前放大。他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里,后脑勺黏糊糊的全是血,眼前也漆黑得看不清,却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卫明要卫初晗死!他要拉着卫初晗给自己陪葬!
卫初晗被他掐得,脸色由苍白变得青紫,她呼吸困难,男人的大力气,她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但她早有准备,她颤抖着手,在被他晃得头脑发晕之际,猛抬手抱住压在身上的这个半老男人,一把匕首从袖中掏出,插向了他后背。力气猛提,在男人哆嗦发抖之时,竟一时占了上风,反扑而去,将卫明按在了地上。
她挥动匕首,本想砍向他手腕。但男人动作混乱,流着血,眼珠恐怖地突出,呼吸喘得像拉锯,奋力地来夺她手中的匕首。
一个男人,虽然力气大,但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每一次反扑,都更快地把他推向一望无际的黑暗;一个少女,她没有力气,她也没有跟人争斗的经验,但她凭着手中匕首,凭着自己的冷静,咬着牙与男人缠斗。
屋中的二人,你时而上风,我时而上风,那把匕首被丢开,两人直接用手掐,用嘴咬。恨不得削你骨,食你肉,喝你血!土地上的血迹成一片片,一条条,卫明的反扑越来越弱势,但卫初晗也没有好很多。她发簪早丢,长发散乱,面上血迹不知是谁的。只有一双眼,始终冰雪般寒冷。她必须要杀了卫明,她不能被卫明反制……她布置种种,若在最后一步失败,之前的一切,都会是笑话。
卫明也一样,他十年前就与人合谋,杀了卫初晗。十年前,若死在卫初晗手中,他可活脱脱是个笑话。
谁都想活,谁都想送对方去死。
屋外滂沱大雨,屋内生死交际。那雨声越来越大,敲击着,将屋中打斗的声音全部盖了过去。雨水从屋檐下滴落,屋子破旧,竟从门外低洼渗进了屋里。那么大的雨,在屋中看,也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
这世上,又是否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那是死亡,还是重生?
撞击声,喘息声,滚爬声。身子再一次被按压,剜被砍到,卫明身子一阵阵抽=搐,他倒在灶边柴堆上,身上满是污泥血水。他瞪着眼,想再次站起,脑后那根钉子,在一次次的打斗中,更深地插入了脑子里。他没有力气了,他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了。他就是睁大眼,也看不见卫初晗了。他到处乱摸,只摸到腰上的酒壶,和腰腹间从旧袄的几道裂口渗出的黏糊血痕。他喉中低吼着,黝黑苍老的脸上露出绝望之色。
他知道,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活不过今天了。
死亡前一刻,他竟然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那雨水从屋外渗进来,悄无声息的,流到他身下,与他身上的血混在一起。
世界,原是如此安静啊。
卫初晗喘着气,站了起来。男女的力气终究有别,一个人垂死的挣扎总是可怕。就算她做好了很多准备,也多次被卫明逼到了死亡边缘。幸运的是,她都熬了过来。她忍了下去,并一次次,将卫明逼到了再也没力气的地步。她站起来,去墙角,将自己的匕首捡起来。
回头,她冷眼看着倒在血泊中、大睁着眼、双手蜷缩想抓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的凄凉老人。
她漠声,“当年你参与合谋,与卫初晴一起杀我。你可曾想过你有今日?”
卫明咧嘴,露出一个凄惶的笑,很是苦涩。他眼睛已经看不见人了,却仍努力偏头,向卫初晗的方向看去。他眼睛看不见,脑中却可以想象出,白衣少女的一眉一眼,他都想象得出。他呆呆的,“姑娘……”
卫初晗站在窗口,望着屋外迷离大雨。她握住方才打斗中受伤的手腕,漫不经心道,“你与卫初晴合谋,定然是她许了你一些好处。可是这些年,你又混得如何呢?我听说你并不得她看中,被她赶到这个地方养老。以前的老人几乎都死了,你害怕她也杀掉你,就装疯卖傻,让自己沉迷与赌坊和酒坊间。只有你表现得无害,她还会放过你。当年杀了我,想来你也是为一个更好的前程。事实上,你却并没有得到啊。”
“姑娘,混得好不好,谁知道呢?”卫明低声,“当日卫家灭门,你只听你父亲的话。你父亲让我们保护你……可是谁又不想活呢?明知是死路,若非逼不得已,谁又心甘情愿走下去呢?是,大部分人都心甘情愿地护你。可我只是一个车夫,我的忠心有限……我知道你觉得夫人……是初晴姑娘阴狠恶毒,可是如果不是她的狠毒,四面追兵,走投无路,到不了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要死了。我们又怎么躲得过那么多追兵?只有你死了,官府人松懈了,我们这些人才能活下去……”
“她是替代我而活。”
卫初晗望着屋外的雨,她皱眉,摸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她伸出手,看到自己手上的血渍。她一手鲜血,这是和之前雨夜杀人不一样的。上一次是自保,这一次,却是真正的,自主的,夺人性命。她把手伸到眼前,手上那血,却是怎么也冲不干净。
恍惚间,想到少时父亲宠溺地抱着她,“咱们小狐,这一生,爹都会保护好你的。爹会让你干干净净,一生光华。”
卫初晗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
“谁又说得清呢?她替代了你的身份,却也承担了你的业障……一切都是命,谁说得好呢?”卫明呆滞着,临死之余,他有很多话想说。可他也说不了太多,这些年,他苦熬着,就是为了活下去。可是到今天,反过来看自己的一生,又觉得可笑。只是活了下来,可是活得又算什么呢?妻离子散,却迫于卫初晴的压力,他只能糊涂度日。他怕啊,他一直怕卫初晴清扫当年知情之人,他怕自己一睁眼,就被夫人随便安排个罪名杀了……心里有鬼的人,即使夫人一直没动手,他却一直怕了这么多年。
他活下来,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他喘口气,“幸好……姑娘你活了下来,你还活着,老爷终于放了心……我也没有错到底……”
“我活下来,靠的是我自己,又不是你。见到我爹,你依然无颜面对。”
“……罢了,一切都是命……”
卫明惨笑一声,他努力地瞪大眼,视线依然乌黑,看不见卫初晗。他只听到卫初晗的声音,时远时近,“是啊,一切都是命。十年前你们杀了我,十年后注定死在我手中。在你们对我下手之前,我从没有杀过人。本来,我这一生,都不会碰匕首之类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却日夜离不了它。”
“谁想杀人呢?我也没杀过人,但我现在不是做的很好吗?这么自然,好像生来就会一样。”
卫明张口,喘气声更剧烈,“姑娘,我的老婆和孩子……”
卫初晗回头,看着那个垂死的人,漠然道,“关我什么事?我想不想饶他们,看我心情。但这个答案,我却绝对不会给你。也许你现在心安理得,还觉得我杀了你,是给了你解脱……可我偏不给你。你去死不瞑目吧,到地下,你慢慢猜,慢慢等。看你的妻子孩子,什么时候下地狱陪你……不,你见不到他们。你这样的人,和他们怎么会到一处?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生死了。”
“姑娘!”卫初晗冷酷无情的话,成功让卫明重新挣扎。他的这次挣扎,却不是寻找机会反杀卫初晗,而是伸着战栗的手,吃力地撑着身子,爬向卫初晗,向她求救,“他们是无辜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姑娘你放过他们吧……”
“那你去做一件事,”卫初晗伸手,指着窗外。绵绵大雨中,她站在窗前良久,就是为了在第一时间看到飞奔而来的侍卫江城。她说,“你爬出去,告诉江城,杀你的人,是你的夫人,是卫初晴。她在清扫老人,清扫当年的知情人士。”
一瞬间,卫明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吊着这么一口气,卫初晗却始终不给他一个痛快。他之前以为卫初晗不给他痛快,是因为他们让她不痛快,于是死亡,卫初晗也不给他痛快。他现在才知道,卫初晗耐着性子,跟他说这么多话,不是为了给他解惑,不是想听他的悔悟,而是她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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