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想过他和她会变成现在这样。仿佛一夜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回想着从前,她就是个没开窍的傻丫头。什么都是一根筋,直性子。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地,她从来不晓得两个人之间隔着家族、门第、责任。从不来知道看似简单的生活背后,隐藏着她从未品尝过的无奈痛苦。
可惜,那层面纱已经被揭开了。她再也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季英英了。
“放手啊。赵家再富贵,也得罪不起官家的。修缘哥哥,你是赵家嫡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不正是因为这个,你才答应家里给你定的亲事?我不怨你呢。你纵然不喜欢牛五娘,等她成了你的妻,你也该敬重她的。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胳膊传来阵阵疼痛,赵修缘手上用力,眼神已经变了:“你这么快就能忘了我吗?英英,你恨我是吗?恨我没有遵循承诺,所以你才将锦帕送给他?”
季英英,你怎么不撒谎说要和杨三郎定亲?杨家的大门也没那么好进吧?
季英英看着他,心一寸寸变成了灰。其实她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么多年的相处,赵修缘会相信自己。母亲和哥哥都在忍着,希望她能把话说明白。她定定地望着他,轻声说道:“不是我送的。真的。”
她希望从他眼里看到一丝释然。就算是没了缘份,她也不想隔着这样的误会从此他怨恨着自己。
“呵呵。”他不相信。那方锦帕对赵家有重要,难道她不知道吗?随意遗失,又恰巧被杨静渊捡到。赵杨两家是对手啊。他不相信这么巧。
笑声衬着他潦倒邋遢的模样实在碜人得很。他用力之大,似乎满腔的怨恨都化为了力气,恨不得掐断她的胳膊似的。季英英疼得额头冒汗,用力去掰他的手,大声说道:“信不信由你!你脑子被驴踢了是吧?你年前就要成亲,跑来找我有什么用?非要看着我为你寻死觅活你才心满意足?你舍不得我你去退掉牛家的亲事啊?”
突然提高的音量和她的脸色吓着了季氏和季耀庭。季耀庭早就忍得难受,上前用力拉开赵修缘,将季英英拦在了身后:“赵二郎,英英说的有错吗?你娶不了她,我们家不怨你。你一大早跑来闹什么?指望着我妹子给你做妾吗?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若真心待她,你舍得让她这样为难?”
赵修缘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心里积攒的怨气一古脑倾泄出来:“我不难过?我有什么办法?我……”他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舍不得你。你却在我面前与杨三郎卿卿我我。冷静决然。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难过。我看到他手里的那张锦帕,就像有人捅了我一刀似的……”
她晓得他定亲的消息,天都塌了。季英英捂着嘴,转身哭着跑回了屋。
季耀庭的怒气渐渐消褪,他拍了拍赵修缘的肩道:“二郎,英英不比你好过多少。你走吧。”
一丝希翼从赵修缘眼里升起,他情不自禁朝着屋里迈出了步子:“英英,你骗我!你没有许人!你心里还有我的!”
眼前闪过一幅裙角。季氏挪动着步子,拦在了门口。很多年前,她被妹妹设计和季老爷关在了院子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然被嫡母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戳得心窝滴血,羞惭欲死。守寡养大儿女。她自问给了女儿足够的空间,不愿将她养得像当初柔弱的自己。她也给了女儿选择姻缘的自由。可这不意味着,她能容许赵修缘一步步地将女儿逼到去给他当妾的地步。
“都说赵家大房嫡子赵家二郎君天资聪颖,才华过人。她为何要骗你?你想不明白吗?女子在这世间过活何其艰难。她肯为你许嫁他人。你即将迎娶新妇过门,却纠缠不休。赵二郎,你对得起她吗?就算我女儿心里有你,我也绝不容许她自甘下贱嫁人为妾。你若作如是想,趁早打消了主意。”
季氏已经很客气了。只差没有直说,你不能退亲,跑来纠缠我女儿,你想享齐人之福,那是做梦!
赵修缘像是头一回见季氏。她挺直了腰背站在门口,一身玉兰白的绸衣,梳得整齐利落的发髻,眼神淡而疏离。他蓦然觉得似曾相识。脑中跳出了隔着广阔天井看见的牛五娘。印象中,季氏只是个温和,对利润看得紧的商家小妇人。季氏身上怎么会有那种官宦人家娘子的气质?赵修缘想不明白。
可是这种不动如松的作派和口气真令人讨厌啊!不过是小小的染坊主,还是个没有夫家宗族庇佑有娘家撑腰的寡妇。她就不怕得罪赵家吗?
赵修缘的目光越过季氏看向屋里,门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朝季氏深揖首:“在下并无委屈英英作妾的念头。”
季氏禁不住挑眉。
赵修缘自嘲道:“听闻牛五娘因容貌难以出嫁,她定会答应让我娶英英为平妻。我以为和英英青梅竹马,她又尽知我的难处。所以一早前来想和她商量。”
平妻?季氏摇了摇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绝无可能。”
赵修缘眼瞳微缩。这样也不行吗?
一个是官家娘子,一个身份低微。一个无貌被你嫌弃,一个得你宠爱。英英只会成为牛家娘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当牛家是什么人家?带兵抄了赵家,也找不到地方说理去的人家。借了人家的权势,委屈人家的女儿。你可真敢想啊。
可惜季家式微,自己在蜀中无依无靠。季氏强忍着大骂赵修缘的冲动,委婉地回拒了他:“赵二郎。季家只是****小户人家,高攀不上。你真疼爱我家二娘,就不要让她以后被夫家诟病。大郎,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抱歉今天只有一章,晚上有饭局,见谅。 PS:我每天的固定更新是下午五点半左右。
★、第73章 前狼后虎
季氏转身回了房。陪嫁的李嬷嬷和季嬷嬷立时像门神一样挡在了门口。季嬷嬷气得身上的肉直打颤。在长安徐家,连宗室子都登门求娶自家娘子。如今居然要对一个商贾家的郎君忍气吞声。
季耀庭觉得母亲已经说的够清楚,摆出了送客的手势。
赵修缘朝季耀庭一拱手,带着两个伴当离开了季家。
出了季家大门,赵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赵修缘淡淡说道:“做的不错,赏一月月钱。”
赵平琢磨着他的心思,迭声推辞道:“小的办事不利,不敢领郎君的赏。”
“赏你就拿着。盯紧了。知道怎么做吗?”
“小的明白。只要有媒人登门,就劝回去。”
“知道怎么劝么?”
用话劝不回,就用拳头棍棒。赵平和赵安摩拳擦掌,连连点头。
赵修缘回头看了眼季家的大门,心里堆满了伤感。季英英,我不过是想得你一句解释。为何要将那锦帕送给杨静渊。你敢做却不敢认,还拿定亲来哄我。我说的那样大声,只要你点头,我想尽办法也要让牛家松口,许你平妻之位。你却无动于衷。以你的性子,你若肯了,你还会躲在不出来吗?
你恨不得我从你眼前消失,恨不得马上攀上杨家的高枝吧?
我等了你一夜。哪怕你亮一亮灯,我也没有这样恨你。我等到天亮,等到绝望了。你可知道?
他以为她心里还有着他的。他一夜未睡,故意不曾梳洗去见她。从前他奔去竹林寺和她相会,跑得满头大汗,都会令她心疼不己。如今……赵修缘只觉得自己傻。他以为自己了解季英英,如今却发现,情深一片的只是自己。
赵修缘慢吞吞地走回家。祖父和自己一样看走眼了。季英英和她母亲一样,不会被赵家的富贵动心。对他,也没有想象中的一往情深。
他晒然一笑,眼神变得冷漠无情:“我本来是想许你平妻。想你念着我的难处应下。我没想过委屈你做妾。既然你无情,那就做我赵家的奴婢吧。”
益州城有一条染坊街。最初是有一家小染坊因取水便利,开设于此。后来渐渐形成了一条商业街。做的买卖生意都与染字有关。染坊所需的器具家什,染丝染布所用的颜料,应有俱有。彭水的朱砂,嵩州的赤铁粉,矿石粉,资州的生石灰……剑南道及相邻州郡特产都在此开店经营。
染坊街靠北处有一间染料老店。两只石鼓立于店铺门口,基座已生出一层苍翠苔绿。正中挂着“聚彩阁”三字店招。左右深色檀木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鹅黄鸭绿鸡冠紫。下联为:鹭白鸦青鹤顶红。
清晨伙计一块块搬开了铺门板,敞开了店门,拿着鸡毛掸子抹布擦试尘灰。木掌柜才用过早饭,慢悠悠从后院踱到了前门,立在门槛里眯缝着眼睛看天。天空聚着一大片洁白的云,染着初升朝阳的温暖桔色。他负着手望着,心情不错,今儿又是一个好天气。
“起早啊,木掌柜!”对街卖染缸的常缸头正带着儿子将一只只陶缸从屋里搬出来,笑呵呵地打了声招呼。
“早起大利市!”木掌柜也笑着应了。
这时,一辆牛车轧着青石板路驶了过来,停在了聚彩阁门口。赶车的汉子坐在车辕上,头上戴着顶草帽,穿着件灰朴朴的葛衣。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圆领深衣的中年男人,唇上留着两撇细细弯垂的胡须,一副帐房先生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