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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锦人家 (桩桩)


  “郎君,你昨晚回来,整整睡了一晚。现在都近午时了。您赶紧换了孝衣去守灵吧。”香油捧着一袭素白细麻长袍,递到了杨静渊面前。
  昨晚在东厢看到的一切像巨浪迎面扑来。父亲,还有姨娘……他真希望是自己做过的梦。杨静渊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猛地一把抓起了衣裳,迅速地穿上,大步走了出去。
  香油愣了愣,赶紧跟上了他。
  梵音更加清晰。杨静渊在白鹭堂大门口停住了脚步。他仰起头,铺天盖地的素幡迎风飘荡,满目的白。眼睛有瞬间的模糊,他眨了眨眼睛,把泪意逼了回去。他不要哭。他不要没用的流泪。
  “三郎!”杨静山带着哽咽的声音响了起来。
  杨静渊看了过去。兄长红着眼睛大步朝自己走来。
  杨静山握住了他的肩,想笑又想哭:“醒了就好,你没事就好。舅舅送你回来时说过,睡一觉就没事了。母亲吩咐让你好好睡。”
  晟丰泽!
  一想起这个名字,杨静渊就恨。他忘不了昏迷前晟丰泽的眼神。一夜一梦,宛若前世。他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绝不会再给晟丰泽机会。
  杨静渊默不作声地进了院子,在灵前给父亲上了香。帐幔飘起,露出后面的黑漆棺木。他认真地给父亲磕了头,退到了两位兄长身边跪好。
  杨静山和杨静岩看了他一眼。自幼受宠的庶弟像是突然长大了,神情镇定。不,不对,他怎么会这样镇定?
  “三郎,爹意外过世,昨晚你也没说明白就跑了出去。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静山低声问道。
  “大哥二哥。我想过了,一定是父亲昨晚饮的酒有问题。我到东厢时,屋里酒气未散。父亲一定在夜宴上饮了很多酒。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过一种酒,那酒……父亲说要等我成亲时才能喝,他送我一坛。那种酒是二伯父送给他的。我与季二娘下定礼的那天晚上,我曾经隐约听到二伯父向父亲提到过这种酒。应该从那时起,爹就一直在喝。”
  杨静山点了点头:“与我们想的一样。昨晚的酒是二伯父叫人拿来的。”
  “酒若还有,我拿给师傅瞧一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静渊垂下了眼眸,“南诏白王不是什么好人,他觊觎益州锦业已久。昨晚是我太过冲动,怀疑是他害了父亲。以后,我不会这样冲动了。”
  杨静山欣慰地说道:“所幸他想卖杨家一个人情,将你交给了舅舅。不外家里备份厚礼花点银钱,别放在心上。母亲年纪大了,去了内堂歇着。你先去给母亲请安吧。”
  “是。”杨静渊起了身,往对面女眷中扫了一眼,再一次确认柳姨娘不在。昨晚的画面再一次浮上心头。大哥二哥都没有提到柳姨娘。是因为父亲死的太过难堪,太太生气,让姨娘在乐风苑禁足么?
  屋里点着沉香。杨石氏睡得并不安稳。杨静渊一进来,不等雪青来回禀,她就睁开了眼睛。
  除了那飞扬挺拨如青叶的剑眉,他的脸型,嘴唇依稀与柳姨娘如出一辙。杨石氏蓦然想起柳姨娘的脸,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三郎。”
  “母亲。让您担心了,三郎不孝。”杨静渊跪在榻前,低下了头。
  杨石氏如此憔悴,昔日丰盈的脸颊瞧着就瘦了,眼袋浮泡着,一看就知道没有休息好。昨天晚上,有几个杨家人能安稳入眠呢?
  “你舅舅带了你回来。母亲知道你心里难过,一时认错了仇人。”杨石氏想起送酒的杨二老爷,又恨又气,呼吸急促,“不管是谁想害你爹,母亲绝不放过他!”
  雪青上前轻拍着杨石氏的背给她顺气,怜悯地看了眼杨静渊。太太没有说姨娘的事,她怎敢多嘴?
  既然都怀疑是二伯父加害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全然迁怒到姨娘身上?杨静渊轻声劝道:“母亲别气坏了身子。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不得。”
  “母亲还有三个好儿子,还指望着你们给母亲撑腰呢。”见他到现在半句没有问及柳姨娘,杨石氏的心反而变得柔软起来。
  老爷昨晚离世。柳姨娘早存了死志。自己不过是没有阻挡她罢了。不,她和老爷恩爱了二十年,自己拦得住么?
  杨石氏握住了杨静渊的手,心一横道:“三郎,你去乐风苑送姨娘一程吧。她不能与老爷摆在一处,母亲在乐风苑设了灵位……”
  手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杨石氏猝不提防,哎呀叫了声,被杨静渊推倒在榻上。
  他脸上的平静像碎裂的瓷,片片冰裂。杨静渊愣愣地望着她,脑中浮现出的却是昨天傍晚柳姨娘站在回廊上的美丽身影。
  “三郎君,你差点伤到太太了。”雪青责备了杨静渊一句,扶了杨石氏重新坐好。
  十八年辛苦养育,他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他的亲娘啊!杨大老爷的冷落偏心,十八年来细心照料杨静渊的往事齐齐涌上了杨石氏心头。她捶着床榻放声大哭:“你姨娘一心想陪着老爷,你要怪母亲没看好她没拦着她,你就怪吧!”
  杨静渊重重地朝她磕了个响头,爬起来跑了出去。
  “你你……你这个白眼狼啊!”杨石氏指着他的背影哭着大喊了起来,“她连一口奶都没有喂过你啊!是我牵着你学走路,是我教你识字,三郎,你怎能这样对我……”
  “太太,太太您别胡思乱想,三郎君那也是人之常情。老爷和姨娘前后离世,三郎君要是若无其事,那才叫白眼狼呢。”雪青轻声劝着杨石氏。见她慢慢平静下来,仰躺在引枕上默默流泪,吩咐小丫头打了水来,亲自绞了帕子给她净脸。
  杨石氏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嚅嗫着问道:“柳姨娘想陪老爷,我没有拦着她。雪青,我是不是做错了?”
  “太太,拦得了柳姨娘一天,拦得住她一世么?哀莫大于心死。”
  听了雪青的话,杨石氏的手慢慢松开,喃喃说道:“二十年前,我的心就已经如死灰一般了。”

★、第154章 血字

  大老爷丧事人手不够,乐风苑留了两名仆妇看守柳姨娘的灵堂。没有白鹭堂那种素幡遮天蔽地壮观,仅在院门与回廊上挂起了白纱灯笼。
  只隔了一夜,回廊上已散落了风吹来的落叶,落了一层薄灰。光洁的木地板变得黯淡无光。杨静渊踏上回廊,呆呆地望着正厅帐幔后那口黑漆棺木。
  他记性好。隐约能记住三岁多时,第一次认得的柳姨娘。嫡母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三郎,这是柳姨娘。”
  她温婉地对他一福,叫他:“三郎君。”
  她跟在父亲身后离去。自己问嫡母:“爹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起?”
  听到嫡母说爹和柳姨娘在一起。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朝她扔了过去。他的力气小,石头没扔多远就掉在了地上。嫡母忍俊不禁,抱着他道:“三郎为何要扔向姨娘扔石头?”
  他撇撇嘴抱着嫡母的脖子道:“没有她,爹就和我们一起住了。”
  嫡母哈哈大笑。
  直到他长大,柳姨娘永远留给他的都是远远的身影。站在小径上的,站在回廊上的。她从来都不曾抱过自己。一次都没有。
  “都下去吧。我想陪陪姨娘。”
  两名仆妇不安地应了,退到了门外。灵堂里,只有两盏长明灯静静陪着棺木。杨静渊没有上香磕头,他直接掀起了帐幔。尚未钉棺,他微微用力推开了棺盖。
  天还尚凉,柳姨娘除了脸色青白,没有别的变化。脖颈间隐隐露出一道青色的勒痕。杨静渊的心卟咚卟咚地跳了起来。他轻轻揭开了衣领。他是习武之人,分得清是自尽还是被人勒死。他长长地透了口气。一个是养了他十八年的嫡母,一个是亲娘。杨静渊不知道如果姨娘是被人勒死,他该怎么办。
  柳姨娘仍然披散着头发,穿着白色的孝服。都在忙大老爷的丧事,也没有人想着给她梳妆打扮换身华丽的衣裳。她只是个姨娘,能给她布置灵堂供奉香烛纸钱,已经不错了。
  “这样也好。姨娘也希望穿这身衣裳去黄泉寻父亲吧?”杨静渊喃喃说着,看到了柳姨娘腰间悬着的白色缎面绣兰草的荷包。
  他长这么大,姨娘连双鞋都不曾给他做过。杨静渊取下了荷包,攥在了手里。荷包很轻,里面会装些什么?银票?他打开抽出了一张帕子。石青的绢帕上写着淡淡的血字:“舒”。
  杨静渊抬起了柳姨娘的手,看到右手食指被咬破,大概被她吮过了,伤痕很小,结了紫黑色的血痂。
  幸亏她是自尽,又恰逢父亲去世,府里忙不过来。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还留下一个血字。
  柳姨娘温婉,却又这样聪慧。怪不得父亲会独宠她二十年。
  杨静渊将绢帕与荷包塞进了怀中,抱起了柳姨娘。他轻轻地抱着她,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您到死都还惦记着我。我一直想你能抱抱我,想知道被亲娘抱着会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怕自己哭出声来。
  慢慢长大后,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能进织坊学织锦辨锦,明白了自己只是个庶子。姨娘过得好,嫡母娇纵着自己。他不愿意去破坏家里的和谐欢乐。姨娘可以和父亲恩爱地过日子。嫡母可以舒心地过日子。他为什么要去纠结,亲娘更好还是嫡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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