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遇是老人给他取的名字,顾名思义,只因是在海上遇见了他。
他连连摆手。
——她说,她是我的旧识。
“哦?姑娘,你知晓这孩子的过去?”老者即刻目光凝聚,“他是个让人心痛的孩子,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甚至不能开口说话。我将他带回中原,当然也希望他能找回过去。”
“多谢老丈了。我挚友误以为裴云已不在人世,极尽哀痛。他对我挚友来说,是极其重要之人。还望您能应允,让他与我去寻我那挚友。”卓自清向老者行个礼,简要叙说了自己与荀舞瑜的关系,以及与裴云相识的经过。
老者忧切地看看他,捋须长叹:“孩子,原来你是有名字的,那你往后还是用你的本名为好。快随这姑娘去吧,其实老头子我早知道这地方是留你不住的。呆在老头子身边,反倒是耽误了你。我已决定在这里住下,以后有机会,你还可以回来看我。”
老者说完又唤来了下人,把包袱盘缠一并交到他手上:“这些银两你留着路上用,走吧,天色已不早了。”
他回望老者,目色清澄而凝重,拜谢这白发苍苍的老人的恩情,随后与卓自清走出了老人的府邸。
两个人走了没多久,天色忽地暗下来,紧接着一道闪电便凌空劈下。雷声随之震耳欲聋,瓢泼大雨不期而至。
卓自清拽着他衣袖躲到街角茶寮的屋檐下,抹了抹额前的雨水:“小云,我与舞瑜年纪相仿,便同她一样叫你小云可好?半年多前我与她曾见过一面,那时她说要去一处名唤琉璃谷的地方,你可知道这地方在哪里?”
琉璃谷……旁的事他记不清,可这山谷他却恍恍惚惚有印象。那里,似乎是他曾生活多年的地方。
他掏出包袱中的纸笔写道——我知道琉璃谷,你说的“舞瑜”在那里?
“总之,我们先去那里看一看!”卓自清的眼神很是迫切,“舞瑜说那是处极隐蔽的所在,旁人绝难寻到,是这样的么?”
他点点头。
——入谷的路,藏在峭壁中。
“好,雨停我们就启程!”卓自清开心笑笑,向街那头望了望。
可她这一望,神情却倏地一变,目露急色:“这帮家伙怎么又跟上来了!”
不过她说话的这电光火石间,几记飞骑已从街市那边顶风冒雨驰向了两人。
为首的一人翻身落马,站在雨里向卓自清躬个身:“孙小姐,你散了这么久的心,该够了吧。回去吧,想想老爷都那么大年岁了,你就别再让他着急上火了!”
卓自清瞧瞧这几人,深深蹙起眉:“他把我那门亲事退了,我自然就回去!”
“孙小姐,这……咱们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呀!”这人面露难色。
卓自清目色缓和了些:“算了,知道你们对爷爷惟命是从,我也不想让你们为难。外面雨大,都进来这茶肆坐吧。”
“谢天谢地,孙小姐你终于想通了!”几人皆喜逐颜开,一个个下马避雨。
卓自清却在几人鱼贯而入时急速拉过裴云,身形一纵与他跃上马背,抽动缰绳就驱驾马儿向前疾奔。那几人回过神时,马儿已奔出百步。
“替我告诉爷爷,我去找舞瑜了!没找到她前,我是不会回去的!”她头也不回冲几人喊了声,快马加鞭将之甩脱。
……
雨过天晴,露华浓重,驰过了江边的好几个小渡头,卓自清才在江岸勒马。
“小云,抱歉之前没和你说,其实我是从家里悄悄溜出来的。我爷爷为我定了门亲事,我百般不乐意,只能一个人跑出来。刚刚你见到的那些人,就是爷爷派出来找我的。我同他们说,呆在家里发闷,想在外面多走走,他们便一直像跟屁虫般跟在我身后。”
随身的纸张都被雨水打湿,他捡起岸边的枯枝在沙土上划道。
——你……要成亲了?
“是啊,要嫁到蜀中唐门那么远的地方去。我父母早亡,最近亲的人就是爷爷。他定下的事,我无从反对,只想着这亲事能拖多久是多久。让你淋了那么久的雨,实在是我的不该。”
——没关系的。
卓自清瞅着他在地上划字,视线从地面上移:“小云,从前见你时,我看舞瑜与你交流都在看你的动作交流。可不可以也教教我那种用手比的语言?这样你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当然。
他放下枯枝,以手比出方才写下的两字。
……
荀舞瑜走在沙石路上,不时仰望远方的山峦。雪山皑皑,山巅宛若盘伏着白银般的巨龙,而厚重的雾霭就交叠在巨龙周身。
她离昆仑山已不远,再行两日便可达山脚。她没有急于上山,反倒在山下的小镇上盘了个荒废已久的小店面。
小镇子上本就没什么人,连临山镇这名字也起得颇为随意。她搬入小店的那天,几乎引来了所有的街里街坊。
“哎呦喂,这么俊的小姑娘,一个人也忒辛苦了吧!”男人们左一眼右一眼地盯着她瞧,七手八脚都涌上来帮她搭铺子。
有人帮忙,荀舞瑜也落得清闲。
有人问她:“小老板娘,你这铺子是卖什么的呀?”
“卖酒。”她答。
“卖酒好啊,咱们这镇上就缺个酒铺!”一个人挑起了话头,周遭的人也都跟着起哄。
荀舞瑜道:“我的酒,可不是人人都饮得。”
“啥,这喝酒还分人?那什么人能喝?什么人不能喝?俺赵屠户能喝么?他李铁匠能喝么?”
她笑而不语,谢过一众汉子的帮手,早早合了铺子闭门熄灯。
……
几经跋涉,这一日傍晚时分,他与卓自清到达了琉璃谷外最后一处有人烟的地方。卓自清先去寻问住宿的客栈,他便独自一人缓行于街市。
“哟,这不是裴小哥么?!这说起来咱们得有两年没见了吧!你可不知道,我女人都给我生了两个儿子了!怎么,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原来在米铺打杂的王五啊!原先你从山里出来,总到我们铺子买米。你这么长时间不出现,我们都还以为你已在山里坐化成神仙了呢!”
从街上某个角落里晃出来个汉子,在他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
“对了,怎么没看见当年你身边那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说起那姑娘,啧啧,那真是让人过目难忘啊。我见了她一次,就想了她两年!”
这人一下说了这么多,只让他的头脑发起沉。
这人又道:“算了,早知道和你说话就是自言自语,怎么,是不是还买米?”
“买什么米?”卓自清这时正好回来,听到这人最后一句。
这人看卓自清走来,一脸的不可置信,龇牙咧嘴道:“你小子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我王五怎么就偏偏遇不到!”
他话音未落,角落里又走出个气势汹汹的妇人,一看就是这男人的妻子。
“你这混账货,倒是和我说说你想遇到什么?整天什么事不做,就知道偷瞄人家姑娘!看我回家不好好收拾你!”这女人一把揪过男人的耳朵,骂骂咧咧地把丈夫拎走。
卓自清看得莫名其妙,只得讪讪笑道:“这里的人倒是有趣得很。小云,客栈已找好,我们走吧。”
……
夜里,他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中有幽谷深涧,清泉边站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他极力想靠近女子,看清她的面容,但女子始终不曾转身。清晨醒来时,他又像是记不起梦中的场景。
和衣落地,他轻启门栏,却见卓自清立于门口。
卓自清拍拍自己的脑门,难掩窘迫:“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这么傻,明明知道你……却还在一直不停地敲门。”
——我若是你,大概也要习惯很久。我的门不上锁,直接进来就好。
他笑了笑,卓自清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
“小云,你笑起来真好看。这么多天,我头一回看见你笑。”她真心实意道。
——你笑起来也很美。
卓自清唰地转回身,以飞快的语速道:“不……不说这个了。行囊我都收拾好了,真想快点见到舞瑜,咱们快走吧!”
他愣愣看着卓自清的背脊,轻轻拍拍她的肩。
卓自清低垂着脸半侧过身,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怎么了……”她的声音很低,两颊泛着红晕。
——清清,你刚才背转身说了什么?我没有看到。
“我……我怎么又犯傻了!不不不,我是说,天已大亮了,我们需得快些走……”卓自清尴尬难当,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
……
一日山途,两人最终经由峭壁中的密径来到绝谷洞天。
夜晚的幽谷星光漫天,山坡上的小草又与星光相映成辉。卓自清漫步山野,不免由衷感叹造物之神奇。
可惜,遍寻山谷后,他们发现荀舞瑜并不在这里。
“舞瑜怎么走得这么快,她现在又在哪儿呢?”卓自清急得团团转,完全没了听泉赏景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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