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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凰 (鹿家少爷)


李儇不肯放下手中长刀,不甘心地仰头望向晁凰:“他们杀了父皇,他们杀了您的亲儿啊,您要孙儿如何住手!”
“你父皇他没有造人行刺,是病故归天。”晁凰眼里闪烁痛色,在眼泪流下来之前,适时闭上眼睛。
“不可能!”儇不服气地将剑兀地朝我更近一寸:“父皇一向康健岂会分明是在这二人进殿后突然驾崩的!”
“休得放肆,他们不是刺客,是你父皇请的客人!”玉璋殿前的晁凰铮然大怒
“我不信!”
晁凰挥手令身侧宦臣呈上一卷黄帛,广袖长可及地,挥动如云彩翻卷。
“念!”
声音苍老,沉重而有力,一点也不像我所认识的晁凰。
宦臣端起黄帛,赴宴怡然庭的王侯将相皆已陈列玉璋殿下,叩首听旨,李儇不情不愿地收了刀,亦屈膝下跪。
宦臣前跨一步,徐徐打开诏书。
——朕御苍生二十载,未尝兴德抚民,是朕之错;不能以仁治国,是朕之错;良臣无故而蒙罪;是朕之错,百姓饥而反,是朕之错。得蒙天恩,延寿至今,他日大限及至,司天降罚于朕,毋牵罪于他人。以朕一人之死平万民之恨。朕心之所愿。今,太子晔聪颖仁德,得当正统,可乘天命。延李唐国祚。
原来李温这次叫我来为他完成心愿,是早已将现世中的一切安排好,在赴死之前,还留下了一封罪己诏。
宣读毕,晁凰身后走出一个身穿明黄朝服的少年。金灿灿的九旒冕即使在夜色中也熠熠生辉,冕旒下那张稚嫩的脸上,一双剑眉飞扬跋扈,但比之前遇到的时候显得沉稳许多,他就是年仅十四岁的太子晔。
不,是帝王晔。
宦臣折上李温的遗诏,双手奉给李晔,李晔接过诏书的一瞬,他扑通一声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跟着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儇愣了须臾,随即深深俯首,向自己的皇弟称臣,看不见眼中神色。
祝颂声中,身旁血色的身影如同轰然倒塌的山峰,颓然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墨白!”我扑到他身上托起他的头,擦掉他脸上的血污。明媚的眸子紧闭着,再也不同我开玩笑。
“墨白!”我声嘶力竭的大喊在千百人的祝颂声中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李晔敞开双臂,在享受万臣俯首的场面:“孙儿定当谨遵父皇遗命,从今以后。为大唐新皇,传承我李唐社稷,千秋万代;护佑我李唐江山,天下万民。今追尊生母王氏为恭宪王皇后,尊元昭皇太后为元昭太皇太后……”
李晔的敕封变成了飘渺的背景,我仰面而哭。墨白明媚的白服上鲜艳的血迹刺得我眼睛生疼。
晁凰拖着曳地的凤袍走下玉璋殿,在我面前停下来。
我这一生极少仰视她,如今这个姿势终于好好的仰视了她一番。如今这个满头白发的花甲老人,满面端庄,历尽沧桑,从一个小小的丫鬟,一步步走上了太皇太后的位置,成为天底下最有权力的女人。她已不再年轻美丽,却比年轻时更加合适隆重雍容的凤袍。
在百官面前,面对这个庄严的女人,我再也不能直呼她阿央,甚至不能喊她晁凰。
“太皇太后……”我抱紧怀中的墨白,在她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浑浊而苍老的哀伤。
死去的是她的儿子,她原本比任何人都悲伤,却强撑着走完冗长的仪式,已是难为她。
她救了我,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与她儿子的死无关。
“温儿……”话刚出口,又赶紧改了口:“先皇他的薨逝……”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轻轻打断我,语气依旧沉重,却没有方才刚毅:“他的一生过得太痛苦,我把他带到这个人世,却没能让他品尝到人世的美好,他从未向我提过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可他在梦里口口声声喊了二十年‘笙歌’,那样好听的一个名字,我想,那应是唯一能给他带去快乐的人,寿筵之前,他要求让你来赴宴,又将这封诏书交给我时,我就知道,他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心魔。”
她闭上眼睛,却闭的迟了,一滴泪已逃脱眼眶,滚下脸颊:“我只想知道,在幻境之中,温儿可得偿所愿?”
我点点头。
她挥起广袖,转身离去:“那就好。”
……
晁凰安排我们住进湫碧殿。李晔当年出生的地方,如今他入住长生殿,就将宫殿闲置了下来。墨白始终昏迷未醒。
晁凰派了大明宫里最好的医官昼夜不停轮流抢救墨白两天两夜。每个资深的老医官都自信十足,但看过墨白的伤势之后,脸上的自信立刻烟消云散。
两天来,这些药官好像故意躲着我,即使我就坐在墨白床边看着他们,他们也不多与我说一句话,顶多在把药递给我时告诉我什么药要什么时辰服用。我主动问他们伤势如何,他们眼神也不敢直视我,只敷衍地回答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只有晁凰来看我时,他们才会跪在晁凰面前如实汇报,而晁凰总是很配合地让他们到房间外汇报。他们说,墨白身上旁的伤都是外伤,虽一些剑伤很深,但都不致命,并无大碍,而要命的是背后那一剑却直中要害,换了他人恐怕会当场毙命,当时他不仅承受了住拔剑之苦。还继续打斗,以致失血太多,根本回天无力,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奇迹奇迹。而这般奇迹还能维持多久,他们实在不敢妄言。
每当医官们这么说,晁凰都会唏嘘叹气许久,然后要求他们继续全力救治。
晁凰不愿相信墨白必死无疑,但另一方面又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老医官们第四次向她汇报墨白病情的时候,她就开始私下找人安排后事了,并叮嘱医官在事成定局之前万万不可向我透露,否则我会承受不住。
我知她是好意,可他们说的很小声,以为隔着一道墙低语我就听不到,我也想自己听不到,这样至少还能抱着墨白能活过来的希望多过两天,无奈我耳根太好,他们说的话我没有漏听一句。
我确然承受不住。他会熬不过那一剑,而那一剑本该由我承受。
第二天夜晚,太医们复了命,留下几个医童去柴房煎药后就纷纷告退,晁凰不言不语在屏风外陪我直到深夜,她一直想要开口对我说些什么,可终也一句话也没说,叹了一口气,掩上门独自离开。
翌日,早该来的太医们一个都没有来。过了半个时辰才有太医署的学童送来几副草药。
学童递给我一打沉甸甸的药包,二话没说就转身离去。
我抱着药包,立刻追了上去,叫住他:“小兄弟。我对用药一窍不通,这里头这么多种药,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每种药要煮多长时间?”
学童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我:“半时辰足以。”
我点点头,又问:“每种都是半个时辰?”
学童点头,抬脚要走。
我又一次叫住他:“等等……一次该用多少?一天该服几次?”
学童用很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似我问了什么让他觉得吃惊的问题:指着我手中的药包说:“一日一次便可,这就是今日的量。”
我谢过学童,学童转身欲走时又被我拦下:“温火慢煮还是——”
“姑娘何必还问如此详尽?”学童脸上爬满不耐烦的神色,斜睨我一眼。
我不知所云地笑问:“小兄弟这是说的什么话,不问清楚怎么煮给他服用?”
“太皇太后执意要师父送药来,可姑娘当真还以为公子能醒来服药?”
“你胡说什么。”我抱着草药踉跄后退一步,几十年尝不出味道的嘴巴里却好像尝到满嘴苦涩:“你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不是这么轻易就会死的人。”
“姑娘还是等公子醒后再说这些话吧。”小药童说完就离开了。
明媚的阳光穿过檀木窗,被窗上的扇形格子分割成一束束光束,不偏不倚照到墨白脸庞上。
我放下草药坐到他床边,他安静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温柔又冷厉的眸子此时紧闭,薄凉双唇干裂苍白,浓密的眉不再皱起。床边还搭着那套沾染大片鲜血的白衣。
“他们说你再也醒不了了,墨白,他们都放弃你了,”我呢喃自语:“可我还没放弃你,所以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
好多年,我把他的陪伴当作理所当然,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然,可真的要失去他的时候,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的陪伴也和每天吃饭睡觉一样不容缺失。
“当年晁凰跳下城墙殉情,我以为我失去了我最亲的人,那个时候,你答应过我,你会一直陪着我,漫漫长路,你会和我一起走。现在,晁凰还在我身边,你绝不可以离开,君子言而有信,你不能做小人。”
他唇角留有模糊笑意,仿佛嘲笑我一样。
胸口突然刺痛,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剑缓缓没入心脏,刺破一直被我深埋心底的前尘往事。
我已二十年不曾想起我的前世。
那个只有十八年生命的短暂前世,我用仓促的生命爱上了一个人,幻想着能够长久和他相守,到头来却连死别都短暂的不能够好好告别。最后那个夜晚,漫天飞雪,落梅残香,那个人躺在我怀中,狐狸毛滚边的白色锦袍称他修长身形。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他却不舍得在尘世多留片刻,他含笑离开,却让我到死都抱着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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