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的声音从头顶贯下来,带着隐约笑意:“小姑娘,初次见面就投怀送抱,是不是不太好?”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正迎上他低头俯视的目光。这样熟悉的面孔,他看着我,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用力抱着他的双手颓然打了个颤。
他看着我,双臂举在空中,心里一定想我是个很不贞洁的小姑娘,大晚上的跑出来占他的便宜,但又不好意思推开我,他等着我自己松开。
我想要放开他转身逃跑,但望着这张本该淹没于世事的面孔,我手足无措,就往后退了一小步还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呀的一声向后仰去。
他身手极好,在我即将跌倒的刹那,只稍稍拽住红梅枝借力,整个身子就飞速一个转身,像风一样轻的转到我背后,稳稳将我托住。在旋转中飘起的玄色锦袍像大鸟的黑色翅膀渐渐合拢,花枝被他拽的左右摇晃,干枯的花瓣和叶子刷刷地落了下来。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好几秒,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里似笑非笑。我的脸刷的通红,心砰砰的跳。
他将我放好,依旧似笑非笑:“姑娘以后走路要小心,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碰到身手好的人。”他对我点头示意,转身往客栈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在下墨白,不知姑娘……”
我激动的脸发烫,抢着话说:“墨源,我叫墨源。”
月色下他唇角一弯:“哦?在下与姑娘,竟是本家。”
月华如雪,澄澈的夜空里凝固着湿漉漉的雾霭。身旁红梅残枝,徒令人想象雪地里的红梅林,淡香萦绕。
☆、第十四章 再遇故人
我原本就无心睡眠,墨白的突然出现让我彻底失眠。这个和湛儿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是个毫无想象力的人也会想入非非,何况我一向自诩为想象力不错。在榻上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天顶着两只熊猫眼告别阿央。
出了客栈左拐有一家煎饼铺,我买了一个煎饼边走边啃,如今再好吃再昂贵的食物入我的口都一律平等,所以只需买点便宜的果腹,毕竟如今已经不是有钱人。
一边走,一边专心致志地想和湛儿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想着想着,一抬头,手里的煎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墨白从左手边一家糕点铺子走出来,玄衣绣的金丝在日光底下明晃晃的,即使手里拎的是一大包吃的,也丝毫不影响其玉树临风的风雅,大可自行想象成一柄软剑或一把玲珑折扇。
经过昨天的尴尬相遇,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这个我认为是湛儿的人,脚下已几步小跑蹭了过去。
“墨、墨公子。”我喊住他。
他回过头,看到我,唇角模糊一笑:“墨姑娘。”目光绕过我看到不远处被我掉在地上的半个煎饼:“有事么?”
我脑袋空白了一下,本来都没想好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更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低头看见他拎的一大包吃食,豁然开朗:“公子买的什么点心?”
他稍微抬了抬手,望了一眼打包好的点心,似是思索自己方才买的是什么,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油酥糕。”
一听油酥糕三个字,口水瞬间快要流出来。这是我在宫中最爱吃的糕点,湛儿听说我爱吃这道点心,就把做油酥糕的厨子调到臻园阁,专门给我做油酥糕。
大概我面露垂涎欲滴的表情,墨白抱歉的一笑:“真不好意思,这是买来送朋友的,就不能拿给姑娘了……”
“无妨……无妨……”我赶紧收回自己的垂涎表情,反正我再也吃不出味道来了。可是这样一来我又没了什么话题跟他聊,他见我已无话,便打算走。
我一着急,把话急了出来:“我想去大明宫,可是我不认识路。昨晚看你功夫好,想必是行走江湖多年,一定对这一带的路比较熟,所以能不能,能不能……”我怎么会不知道长安城的路,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只不过想和这个人多呆一会罢了。
“带你去大明宫?”他低头看了看我,没再说话,而是甩身就走。
就这样被人家毫不犹豫的拒绝,太丢人了,我愣了一下,觉得浑身的血腾地冲上脑袋。
正杵在原地,看到他回头,低声催促:“怎么不跟上来?我正好顺路,一起走。”
我三步并两步跟了上去。
路过长安西市,人熙熙攘攘多了起来。西市多卖布匹、胭脂、挂饰一类的小玩意,从早到晚都有新婚的小夫妻或是结伴而行的姑娘们来此挑选头饰和做衣裙的布料。
我跟在墨白身边,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他的步子很大,想来也是有急事,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穿行到正中央时我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从谁身边走过,他们总要歪过头来看我们,尤其是那些姑娘们,一双双眼睛瞪着我就像恨不得下一秒就扑过来将我生吞活剥。
我好奇道:“我怎么感觉路过的女子看我的眼神都很敌意?”
他脸上还是那副笑意,不温不痒地缓缓道:“大概是嫉妒你能走在我身边罢。”说完笑意更浓,低头打量我:“看来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困惑地点点头。如果他不是湛儿,那么我的确不知道他是谁。我死去七年,七年间世事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不要说不知道他是谁,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就在此刻,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墨公子,是墨公子!”
结果混乱的人群瞬间朝着中心点狂奔而来,墨白就是这个中心。墨白怔了怔,头顶轻飘飘一句“冒犯了”瞬间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住,感觉身侧刮起狂风,脚下再次停稳时才意识到不是风在动,而是我在动。
方才还在街道中央的我们瞬间就躲进了房屋间一处狭小的缝隙。
望向街道上尖叫声响成一片的人群,我想了想,问:“难道你很出名么?”
他凉凉道:“也不是很出名,就是长得好看了些。”
我:“……”
缝隙很窄,不过二尺多宽,我几乎是紧贴着他。仰起脸,我想,像极了湛儿的人,当然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看。
街道上拥挤的人群遍地找已经溜走的‘墨公子’,交通一度瘫痪。墨白等了一会,觉得再等下去要耽误事,身子往缝隙另一端挪了挪,与我隔了微妙的距离:“我知道一条幽静的小路也通往大明宫,我们还是走小路吧?”话虽是疑问句,却一点让别人回答的意思都没有。
我说:“孤男寡女,走幽僻的小路……”
墨白:“……”
鉴于大路上人群始终没有散,别无他法,我们只好选择小路。这条路的确幽静,路很窄,只容得下一辆马车通过,路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清脆竹林,翠得仿佛有水滴下来,竹叶沙沙作响。
这样的小路适合讲故事。而墨白显然非常应景。
“你既然要去大明宫,可知如今的皇帝在遍求四海高人,倾一国之力想要与亡妻再见一面?这样的一往情深。”
我点点头:“听说了。”我不仅听说了,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我说:“听说他的皇位是杀了很多人才得来的?没想到他这样为了权力不惜弑兄弑姐的人,竟也是会动情的。”
他笑起来,笑的声音很好听:“这很正常,你没听说过一句古语叫‘情网恢恢,疏而不漏’?”
“它好像是天网。”
“……”
昨晚两商客对弈,执白棋的男子曾提了一句,制造甘露之变的少卿在被处死前刚刚娶妻,今日在墨白口中得到了证实。墨白说:“李涵想要见到他的亡妻,其实她根本算不上是他的妻子。她原本是嫁入温府,嫁给温家的大公子。迎亲的那一天,李涵却突然出现在温府,不由分说地把少卿的新妻带进了皇宫。没过多久少卿就被鸩杀,她的居所在当夜燃起大火,宫里对外说她暴疾而终,其实大概是殉情了罢。”
我听得目瞪口呆,李涵不仅喜欢和兄弟抢皇位,还爱和王臣抢老婆?
然而少卿被鸩杀,少卿的妻子烧了自己的居所殉情而死。这样的结局,竟和七年前的我如出一辙。
我感慨了一番,又是一阵疑惑:“可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一阵朗笑:“说曹操曹操到。”
我不知所云,环视四周到处找曹操,只找到小路尽头一处简陋的茶棚。
茶棚里坐着一个手持玉箫的公子,听闻墨白的笑声,起身相迎。
公子一席浅绿色长袍,佩带是深绿,领口有深绿的纹样,袖口绣着一丛翠竹。眉眼和翠竹一样青翠俊秀。
我跟着墨白走进茶棚。
墨白端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端到唇边时停了停,抬头笑道:“温公子的茶,果然百年不变都是玉兰香。”
我在墨白身后嘀咕:“温公子?”
墨白口中的温公子唇角弯起笑意,和墨白一样似笑非笑的神情:“墨公子身后这位是……”
墨白往旁边让了一步,将我让出来,道:“这是路上遇到的,打算进宫的小姑娘,不认得路,我便带她一起来了。”说罢喝了口茶,指着手执玉箫的绿衣公子对我说:“这是温少卿。”
我反应了一下温少卿是谁,紧接着哆哆嗦嗦后退了一步。温少卿……不是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