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视野开阔,大臣们已经转头看了过去,左侧滚滚尘烟里赶来了大军,当前士兵高举着卫字大旗。不过片刻,右侧竟也赶来了乌压压的一片大军,踏过旷野,直奔到营地百丈外停住,当中竖着荀字大旗。
司马瑨的军队恰恰被夹在了中间。
这阵仗和声势太大,连白檀都感觉到了,连忙从中军大帐里跑了出来,贴着营门边望出去,两边都是潮水一般的大军。
瞬息万变,司马瑨顷刻间就落了下风,她的手心里都紧张的冒出了汗来。
仰头朝城头上看去,司马玹一手扶着城头上的护栏,依稀能看见他脸上温和的笑,风中送来了他痛惜的话语:“千龄,朕多年来对你恩宠有加,你为何要这般想不开,行差踏错?”
白檀蹙着眉,又转头去看司马瑨,他倒是依旧稳稳地跨在马上,冷声道:“臣弟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陛下不用扣罪名,下令动手就是了。”
司马玹叹了口气,朝身后看了一眼,一名守将立即上前,举起旗帜朝两边用力地挥舞了一下。
军令已传,捉拿叛军。
白檀立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远处的卫隽银甲白袍,跨在马上一动不动,身后的大军静默无声,像是陷入了泥潭,胶着凝结而成一片死寂。
他遥远的对面,荀渊黑甲红袍,跨马而立,也悄然毫无动作。
出乎意料,两边像是压根没看到城头上的旗语一般。
白檀疑惑地看向上方,司马玹似乎也很意外,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名守将赶紧又挥动旗帜,这次分外用力。
然而等待许久,依然毫无回应。
城头上的大臣们大概也察觉出异常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司马玹的脸色渐渐变了。
低低的笑声在风里回旋,司马瑨仰头道:“看来卫荀二位将军并不认为臣弟是叛军,陛下一定很失望吧?”
司马玹扶着城砖的手紧了紧,卫氏和荀氏都不问朝廷纷争,只忠于皇权,现在竟然不听他调动。
司马瑨何德何能,能让这两人都为他所用?
别说白檀了,就是祁峰和顾呈也都很震惊,难怪之前司马瑨不担心荀渊,还要帮他渡江,分明就是帮自己啊!
兵临城下,帝王眼前却是六军不发,本是人人夸赞的帝王,为何如今会落到这般田地?
司马玹的双手指节都已泛白,许久,他慢慢站直了身子,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来:“凌都王听信谗言,才会走到今日这步,也罢,朕就让你见一见真正的先帝遗诏。”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司马玹托着那卷黄绢,递给王敷:“丞相可以先看一眼,这是当初你亲眼见过的那份遗诏吧?”
王敷离他很近,接过来展开,浸着熏香的黄绢气味有些过于刺鼻了些,他皱着眉合上,双手奉还:“的确是当初老臣与谢太尉一起见证过的那份遗诏。”
司马玹点点头,转头一手取了守军的弓箭,将那黄绢穿上羽箭,搭箭指向下方。
虽然他箭指的不是军队方向,下方的士兵还是立即横戈待战。
司马玹松了手,一箭射在了护城河边的桥柱旁。
司马瑨稳稳地坐在马上,摆手示意不要妄动。
祁峰立即下马取了那支箭,扯下那黄绢,用手指夹着一捏,确定无异才呈送到司马瑨面前。
这种东西,只要控制了宫廷就能得到,要作假很容易。司马瑨并不相信,但还是接了过来,刚展开黄绢,上面的字迹尚未看清,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阵刺鼻的气味。
他皱紧了眉,这黄绢浸了熏香,气味熟悉,甚至比记忆里的气味还要更浓重,他陡然甩开了黄绢,但那气味却挥散不去,钻进了脑子里一般,搅得他浑身发热。
黄绢被风卷起,直吹入了护城河里,四周都弥漫着一股那浓郁的熏香气。
祁峰离得近,也嗅到了那气味,转头就见司马瑨一手捂着口鼻,脸色开始发白,在马上俯下了身子。
“殿下!”
他连忙要去扶,司马瑨却已从马上跌了下来。
在营门边看着的白檀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去。
一到前方她就惊住了,摔在地上的司马瑨浑身战栗,身上不断发汗,竟然是开始发病的征兆。
祁峰和顾呈却来不及去搀扶他,此时的第一反应便是调集士兵将司马瑨围住,持盾防御上方偷袭。
上方守将的确立即下令守军搭箭,但见他们防范如此迅速,左右还有大军在侧,不能一击射杀司马瑨也是徒劳,只好作罢。
然而即使听着调动,下方的士兵们心里的震惊却掩饰不住,司马瑨摔倒的地方始终空着一块,没有人敢接近。
白檀顾不上眼前是在战场,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倒流了,拨开层层叠叠的人就扑了过去,司马瑨的手指紧紧抠入泥土,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白檀跪在地上,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他立即一手紧紧撰住她的手腕,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白檀却颤抖得比他还厉害,恨不得将他藏起来。
司马瑨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被这病痛百般折磨也不愿被别人知道。而如今就这样被揭露在众人眼前,在这三军阵前,在全城守军和所有世家的面前……
她忽然转头扯住一个士兵:“去请郗清!”
这一声吼出来连祁峰和顾呈都吓了一跳,连忙要护送司马瑨回营。
司马瑨却甩开了他们要来搀扶的手,他紧紧咬着牙关,双眼死死地盯着上方,眼中全是刻骨的恨意。
风声在城头席卷,司马玹的声音传了下来:“凌都王这病有些年头了,没想到今日复发了。当初先帝没有选你做太子,是不是就是因为这病呢?”
所有的世家大臣都惊呆了,白仰堂几乎扶着城头探出了身子,就连王焕之都呆滞地失去了所有情绪。
远处的荀渊和卫隽都派人过来打探了情形,虽然没有接近,但身下不安刨地的马都泄露了二人此刻的怔愕。
若是当场下毒绝无可能,王丞相见过那遗诏,祁峰也检查过,难道凌都王真的一直都有病在身?
司马玹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平静地看着下方的司马瑨,视线又落在白檀身上,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着。
那个人虽然被士兵们围护得很严实,虽然被白檀紧紧地抱在怀里试图遮掩,但他不正常的状态是瞒不过外人的。
他知道回天乏术了,但这一刻,他似乎还是胜者。
司马瑨的这次病发不同于以往,比任何一次都更严重,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盔帽被他扯去,身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发髻散乱,面色苍白,形如鬼魅。
他已经极力克制,痛苦使他暴戾,急于宣泄,可脱力又让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被拔了利爪的猛兽一样蜷缩喘息。
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他在意识迷蒙中看见白檀的双眼,第一次看到她哭。
白檀从未这般无力过,关起门来她可以陪着他熬过去,可是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人看着,本就是比发病更可怕的煎熬。
这二十余载饱览诗书,空有一身文采,此时此刻却不能为他承担分毫苦痛,竟然只能抱着他流泪,连安慰的话都不能放心的说。
如果可以,她宁愿在众目睽睽下发病的是自己,也不愿看着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跌落尘泥。
她抬起头来,上方的司马玹皇袍冽冽,高高在上。
司马玹,以前我有多仰慕你,今后就有多憎恨你!
第68章 扶持
僵持了没有多久,围在后方的士兵忽然从后方分散开,又迅速合拢,但对白檀而言却像是已经过了很久。
是郗清到了。他钻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眼神虽然震惊,但什么都来不及问,跪在地上打开药箱,一面迅速卷起衣袖,立即便为司马瑨施针。
四周静谧,士兵们背朝里脸朝外,将周围遮得密不透风,似乎这样就能叫人心安了,谁也不会看见。
施针不过片刻,司马瑨的意识渐渐收拢起来,终于有力气抬手抹了抹白檀的眼泪,被她握住手贴在脸侧。
“殿下为何不回营?”郗清凑过来小声询问。
司马瑨没有回答,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似乎缓和了一些,口中冷笑一声,强撑着坐了起来,自己动手,将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都拔了下来。
“殿下?”郗清连忙伸手阻拦。
司马瑨就势搭住他手臂,半边身子倚在白檀身上,平复了一下喘息:“扶我起来。”
白檀立即架着他,一手扶着他腰,站起身来,郗清见她这么配合,只好也赶紧帮忙。
司马瑨直起身子,铠甲沾满了尘土,长发散在背后,抬起惨白的脸,幽幽望上城头。
这模样太过骇人,上方的世家大臣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白檀知道他的想法,握了握他满是汗水的手心,又轻轻松开,走去旁边将他的马牵了过来。
“白檀,”郗清低吼:“你这是疯了不成?”
白檀深吸了口气,将缰绳递到司马瑨手里:“我不相信这病可以折磨你一辈子。”
司马瑨抬手拭了一下她的眼下,松开郗清的搀扶,稳住身子扶着马背,停顿片刻,霍然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司马玹的眼神都变了。
司马瑨在马上坐稳,朝旁边伸手:“给本王取弓来。”
祁峰连忙取了弓箭来奉上,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双手,左手握住弓,右手执箭搭弦,陡然拉满,指向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