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瑨不以为意:“那便先欠着好了。”
白檀请他入席就座:“虽然殿下贵为亲王,但既已入我门下,为师也要像对其他学生一般一视同仁,不知殿下可取了表字?”
司马瑨掀了衣摆坐下,扶了扶带伤的腹间:“表字千凌。”末了补充一句,“凌迟的凌。”
白檀眼皮跳了一下,封号里有凌字,表字里又是一千个凌,未免也太显咄咄逼人了,难怪这副脾性。她提笔在纸上写了个“龄”推过去,“改成千龄吧,为师希望你修身养性,长命百岁。”
司马瑨不答,嘴边又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来。
白檀被这笑弄得背后生寒,下意识撰了扇柄在手中转来转去,冷不丁听见一声怒吼:“姓白的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殿下的名字也是你能改的?”
转头一瞧,祁峰已从门外闪了进来。
白檀眯了眯眼:“你的殿下和你殿下的老师正在说话,轮得到你插话?滚出去!”
祁峰总算看穿她先前扮猪吃老虎的把戏了,心里暴跳如雷,可对着司马瑨冷幽幽的侧脸又不敢发作,只好气闷地退了出去。
白檀惦记着自己那疼了许久的后颈,犹不解气,故意道:“千龄啊,为师怎么觉得你这个部下听不懂人话呢?”
司马瑨看向门口:“进来。”
祁峰乖乖返回。
“重新滚出去,用滚的。”
“……”祁峰憋屈的不行,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最后一咬牙,当真躺到地上一圈一圈滚了出去,一边滚一边龇牙咧嘴。
顾呈弱弱道:“殿下,您先前罚祁峰那么重,他吃不消的,要不属下替他滚吧。”
白檀对顾呈倒没那么大意见,想想祁峰那小子的脸色的确有些难看,便善心大发地摆了一下手:“算了,叫他回来吧。”
司马瑨手指点着案面:“滚回来。”
祁峰刚刚艰难地爬起来,听到这话差点哭了。
第6章 医才
里里外外用身体感受了一遍书房门口的地面状况后,祁峰终于在白檀面前没了气焰,白着张脸被顾呈扶去廊下休息去了。
司马瑨道:“这混账掳人一事本王已知晓,本是欺君之举,但如今本王既已拜师,倒也算不得是欺君了。”
白檀这才明白,原来这不是她在报复祁峰,是司马瑨自己憋着火想玩儿他呢。
可以理解,毕竟造成如今这步田地都怪祁峰当初手欠。
这事儿无垢还不知道,白檀怕吓着她,便示意她先出去。
无垢可算解脱了,小心翼翼地退出门去,转头就撒开脚丫子一阵狂奔。
白檀倒了盏茶往对面推了推:“既然殿下已经知道了,那么你我就顺便对个词,免得下次再遇着问话露了马脚。”
司马瑨的手指搭在茶盏口沿:“用不着如此麻烦,恩师当本王真想修身养性不成?”
白檀被他的话噎了一下:“至少你何时拜我为师这件事要统一口径吧?”
司马瑨抬眼看她:“那恩师如何说呢?”
白檀算了算日子:“便说你是三月前拜我为师,那个月我有几日不在宅中,正好可以随意捏造,这样我之前忽然出现在你的王府才正常。”
“这话不对。”司马瑨忽然朝前倾了倾身子,突兀地贴近了几分:“恩师以前是教导过本王的,所以本王早就是恩师的学生了,怎能说是三月之前呢?”
白檀怔了怔,想起祁峰也曾说过这话。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钻进她鼻间,那双眼近在咫尺,却是阴沉沉的骇人,她有些不自在地退后了些。
不应该,她出手的话岂能把人教成这样?不带这么骂人的!
“看恩师的模样,显然是不记得了。”司马瑨退了回去,起身走到门口,一手挑开门帘停了停:“恩师若是一直忘了也便罢了,可惜到底还是沾染了本王,那‘一清二白’的才名只怕从此就要蒙尘了。”
白檀挑眉,眼睁睁看他走了出去。
她可算是悟了,阴了这煞神一道,他岂会让自己好过,说是来见拜师礼,分明就是来膈应自己的!
司马瑨出了宅院并没有急着回城。
东山山势不高,山腰处守着一队随他而来的士兵。他下到那里时,士兵们立即牵出他的马来,马尾后竟然拴着个人,浑身是血,混着泥土树叶,抖索成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来。
这厮也是匪寇,老窝被端了不心疼,兄弟被杀了也不心疼,只心疼那些藏了许久的宝贝。如今宝贝全归了朝廷,反正也没有退路了,干脆一路追来寻仇,想要暗中刺了司马瑨以解心头之恨。
司马瑨早有所觉,守了两日没捉到他,今日故意跑出城来拜师,刚好逮个正着。
他翻身上马,拍马缓行,地上的匪寇被拖着往下走,像是一团破败的抹布,所过之处,山石枯草都沾了零星血迹。
这种事情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一路走得平平稳稳、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司马瑨忽然勒马:“死了?”
马后蹄收不住,咔哒一声踩碎了那人一根骨头,登时传出一声惨叫,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嘶吼:“司马瑨,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没死就好,还有的玩儿。”司马瑨满意地低笑,打马继续前行。
那人疼岔了气,浑身痉挛,气若游丝,呻。吟散在风里,惨不忍闻。
没走几步,林子里忽然钻出个人来,青衣黑发,竟还踩着木屐,恰好横在一行人前面。
司马瑨看着他,他也看着司马瑨,然后他朝司马瑨马后扫了一眼,抄着手陪着笑让开道:“哟,殿下,忙着呐?”
“嗯。”
“吃饭了嘛?”
“你请本王吃么?”
那人笑得咧开嘴:“我请客的话,只能请殿下吃药啊。”
司马瑨冷笑一声,倒没生气的意思:“你来东山做什么?”
“来看白檀啊。”
司马瑨看着他:“你们认识?”
“我们很亲的,”他掰了掰手指:“她母亲的堂叔的堂侄子的侄子就是我啊。”
祁峰忍着浑身的伤痛哼了一声:“这也叫亲?”一边说却又一边冲他挤眉弄眼。
司马瑨道:“我记得白太傅已故的夫人是郗家人,跟你还真沾点关系。”他的目光从祁峰身上扫到那张笑眯眯的脸上:“那你还让祁峰去掳白檀?”
那人笑脸顿时一收,埋头就往山上跑,木屐在石阶上啪嗒作响,竟然还挺灵敏。
祁峰想起这几日遭的罪,心里不平衡,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郗公子你太不仗义了!黑锅都让我一个人背了,你还跑!”
对方跑得更欢了。
司马瑨冷哼一声,并没有追,打马继续下山。
祁峰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的脸色:“殿下不追究了么?”
“那可是堂堂医才郗清,有用的很,算了。”
祁峰心口像是被扎了一刀,拔凉拔凉的疼,这意思是说他没用嘛……
无垢听说凌都王走了才又出来活动,刚到前院就看见家丁开门放进来一个人,青衣大袖,衣带当风,木屐哒哒的响,雪白的布袜上沾了泥土,这模样除了那号称三才之一的医才郗清也是没谁了。
她转头叫了一声:“师尊,郗公子来了。”
白檀慢吞吞地从屋里走出来:“哦哟,这不是医才郗清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啊?”
郗清笑眯眯地道:“重阳到了嘛,我来与故友一起登高赏景啊。”
白檀一听就笑了,因为这是惯例。她招手唤无垢取了自己的披风来,和他一起出了院门。
世人常将天下三才连在一起评价,其实也是因为这三人关系匪浅。乐才白唤梅是白檀本家的堂姐,而郗清则是她母亲娘家的子弟。算不上是一起长大的,但从小便已相识。
不过三才之中也就白唤梅过得最好了,嫁入宫中做了皇妃,据说都升做贵妃了。
至于白檀和郗清,那叫一个惨。
在世家眼里,医道与道士炼丹求仙一样只不过是个方术活儿。生病怕啥?吃点儿五石散,赛过活神仙!所以说学医哪里是世家子弟该做的事,没出息!
而郗清出身世家却偏偏痴迷医术,偷偷拜师学医被发现,弄得为家族所不容,后来干脆背着包裹离家出走了。
那年白檀已经小有才名,可惜跟父亲的关系也僵到了极点,同样背个包裹奔走在离家的道路上。
少年少女在乌衣巷口相遇,大眼望小眼,最后惊觉同道中人,结伴出城,不亦乐乎。
没多久二人分道扬镳,一个云游四方去学医,一个在东山别院里做学问。
不过郗清后来时来运转,恰好碰上丞相王敷重病,太医们束手无策之际,他过去几服药就把人给治好了,从此名声大震,再没人敢小觑。郗家长辈也只得好生把他迎了回去。
白檀每每想到此事就想挠墙,所以说读书有毛用啊?还是要学个实用的本事才行嘛!
二人各自摘了一把茱萸装在囊中,不知不觉就逛到了东山顶上。正当午时,日头舒适,对面山头的抱朴观和远处的建康城交映成趣。
郗清手里握着茱萸,寻着高处插了,一边道:“听说你收凌都王做学生了啊。”
白檀一愣:“你怎会知道?”
郗清搓着手,一双眼睛笑成了弯弯的细线:“我当然知道了,因为祁峰着急掳人去应付陛下的时候,是我提醒他来掳你的啊。”
“什么!”白檀差点把手里的茱萸糊他脸上,“你如何认识祁峰的?”
郗清先退后一步自保:“前两年的时候凌都王作战受伤,去了三个太医,被他弄躺下两个,最后是我给他治的,就这么有了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