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见她终于开口,可算松了口气:“大名该由母亲来取,我作为姨母就给他取个乳名好了。《楚辞·远游》中有句‘仍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就叫他丹丘吧。”
丹丘是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昼夜常明也,恰能驱散无尽黑暗。
白唤梅点了点头,喉头微微哽咽。
经历过这一场,大人和孩子都亟待休息。
稳婆已经领了乳母进来照料,白檀叫郗清在宫中多留片刻看看情形,自己出了内殿。
白家仆妇们都候在外殿,白檀嘱咐她们要好生照料,有任何异常都要及时来报,众人都垂着头应了下来。
如今宫中风吹草动大家也都有数,对白唤梅不尽心的多的是,白家仆妇却不同于这些人,她们本就是为白家服务的,自然尽心尽力。
感觉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可出了殿门才发现不过才日上三竿而已。
白檀在殿门边站了许久才举步走下台阶,本往宫门方向而去,走了一半,她忽然脚下一转,去了长乐殿。
到达时顾呈正在殿门外来回走动,一个内侍跪在殿门前大声禀告:“启禀陛下,贵妃娘娘生……”
白檀抬了一下手,他的话便生生被止住了。
顾呈见到她来很惊讶,一面乖乖推开了殿门,为防万一,他是要陪同进去的。
为防止司马玹自戕,殿中的摆设几乎只剩下了最基本的几样坐卧家具罢了,白檀走进殿去,只觉得殿中分外空旷。
端坐在案后的司马玹垂眉敛目像是老僧入定,身上的帝王衮服已经除了,如今只着了素白的便服,双颊深深凹陷了下去,除了神情如旧,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听到响动他抬了眼,看到白檀,眼神微微动了动:“梅娘生了?”
“难为陛下惦记,阿姊已经顺利产子,但我不是来向陛下道喜的。”白檀面无表情:“毕竟这孩子只是我阿姊的孩子,已经与陛下没什么关系了。”
司马玹笑了笑,即使发髻散乱,形容枯槁,也依然保留着优雅气度:“话虽如此,他到底身上流着我的血,司马瑨会留他到几时?我留着司马瑨便落到了如今的地步,以司马瑨的秉性,绝不会重蹈覆辙。”
“的确不会重蹈覆辙。”白檀抬高了音量:“这孩子是我白氏之后,此后自然会由白氏教导,我白氏一门绝对不会教出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留不得?何来重蹈覆辙一说?”
司马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似有些怔忪:“你说得对,那你今日来见我又是为了什么?”
白檀走近了一步:“我想问问陛下,最后关头为何没有出宫躲避?”
司马玹沉默。
白檀紧盯着他:“陛下在假庾世道举兵围都时没有躲避,在真庾世道叛乱攻城时没有躲避,在司马瑨杀入金殿时也没有躲避,为何如今面对自己的罪行却躲避了?”
司马玹依旧不言不语。
白檀想起方才贵妃寝宫里的事还气愤:“你如何能躲避的了?因为你,就连难产都被我阿姊认为是报应,当年一念之差,可知此后会给多少人带来苦痛?”
司马玹忽然道:“我不曾躲避,我早已认过罪了。”
白檀一怔。
殿中忽然一下涌入许多人来,白檀转头看去,王焕之领着一队人走进来。
看到白檀在他有些意外,但也没问什么,朝司马玹拱了拱手道:“诸位世家族长已联名发文天下,陛下罪名已定,请移驾天牢。”
司马玹起身,冲白檀笑了笑,温和缱绻,如三月春风:“今日一别,永不再见。”
白檀看着他被人押着走出殿门,背影渐行渐远,忽然觉得他也就唯有笑容还与曾经的豫章王一样了。
回到东山时已经是午后。
司马瑨负手立在房中,见到她回来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为何别人生孩子,倒觉得你疲倦的多?”
白檀一听他说起这个便想到白唤梅生孩子的场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孩子的情形又感慨万千,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抚着小腹叹了口气。
司马瑨也没问她宫中情形,不过白檀知道他必然是什么都一清二楚的。
“去歇着吧。”司马瑨要将她往床边送,房门口忽然闪出顾呈的身影来,他还在喘着气,显然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殿下,关押司马玹后,属下在长乐殿里的龙榻暗格里搜到了这个,立即给殿下送了过来。”他快步进门,呈上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卷黄绢。
白檀一看就变了脸色,伸手夺了过来,离司马瑨远远的:“我先看一看,你别过来。”
顾呈忙道:“女郎放心,我拿到手时就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这份诏书没有浸过熏香。”
话虽如此,白檀还是打开来看了看,一看到开头三个字她便瞪大了眼睛。
那三个字是“罪己诏”,司马玹的笔迹她认识,这的确出自他亲笔。
白檀诧异地看向司马瑨:“司马玹竟然写了罪己诏。”
司马瑨这才走近。
白檀恍然想起先前司马玹的话来,他说自己不曾躲避还早已认罪,原来竟是真的。
细看下去会发现黄绢已有些旧了,她一个字一个字看到了最后,落款日期甚至精确到了时辰,细细一想,这年份竟然是当初江北士族叛乱的那一年。
“他不会十三年前就写了这份罪己诏吧?”她不可思议地抬头。
司马瑨盯着那日期:“看时辰是在他登基的前一天晚上写的。”
白檀哑口无言,司马玹此人不仅可怕还猜不透。
十几年来他就将自己的罪行悬在身边,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温文尔雅地游走,心里的承受力根本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在亲笔书写自己的罪行时,是不是将犯过罪的自己当做了另外一个人,写完了便将这罪人与自己剥离了。第二日再温和地去做君王,也许以为成为人人称赞的明君就能撇清过去,就能洗净一手的血迹了……
司马瑨将黄绢拿了过去,遣退顾呈,将她送去床边:“已经尘埃落定,不用多想,休息吧。”
白檀坐在床上,忽然搂住了他的腰。
每次她主动搂抱司马瑨时整个人都会放软,柔柔的一滩水一般窝在他怀里,叫他无比受用。
当然司马瑨也明白她这样就意味着有话要说又怕他动气,先软化他罢了。可偏偏他也无力抵抗,叹了口气,抬手抚着她的发问:“你想说什么?”
白檀道:“我如今分外憎恶司马玹,可又担心我一直这般憎恶他,那样我活得也不会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司马瑨抿紧了唇,许久才道:“你是叫我不可一直活在仇恨里。”
白檀在他怀里蹭了蹭:“孺子可教,为师甚觉欣慰。”
司马瑨没有作声,这对他而言还很难。不过被白檀这般抱着,又觉得分外舒心了。
第72章 温柔
司马玹的罪行公布之后,天下震惊。
当年的江北士族之乱太过惨烈,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叫人记忆犹新,可谁也没想到那位温文尔雅的帝王会是主谋。
还在太傅府里安静养伤的白栋跟小厮双全形容说,这感觉就跟默默喜欢了一个美人很多年,结果剥了衣服却发现对方是个汉子一样,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因为此事,几乎没人关注宫里的贵妃生了个儿子,只有白檀惦记着,时不时会去看一看。
夏日来的突兀,天气一下就热起来了。
都城南市街角菜市口筑上了高台,叛党们被一个个押了上去。
司马瑨先前都没有出面处理事情,只有这件事是他亲自经手的。
台子下方围满了都中百姓,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群情激奋,狂丢破瓜烂菜,骂声一片。司马瑨立在台上,穿着紫金亲王礼服,冷漠庄重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犯人被押上来,又一个一个的人头落地。
这些人里有年逾七旬的广陵王,按辈分他还得叫一声爷爷;也有以前儿时就经常看到的大臣们,经常出入先帝身边……
唯有东海王最为激动,被押上来时冲着司马瑨大喊:“司马瑨,我都出面指证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司马瑨手中捻着腰间垂下的玉佩,阴恻恻地一笑:“本王没有株连你家人就不错了。”
东海王还要分辩,头已被按了下去,鲜血断了他要说的话。
犯人太多,除去领头的一十八人,此番叛乱新参与的,以往那些隐藏至深的,家族中有牵连的,全都死罪难逃。
百姓们虽然气愤,但杀的人实在太多了,鲜血从高台上淌了下来,一直淋漓到他们的脚边来,渐渐反而有些心惊肉跳。有的人衣摆上都沾了血迹,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嫌弃叛党的血脏,跳着脚避开,都不愿往上看。
只有司马瑨自己,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台上看着这些人全都死在了眼前,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于是大家私底下都交头接耳,凌都王不愧是煞神,恐怕不仅不害怕,还很喜欢这场景呢!
一直到最后一个犯人被处决,司马瑨才走下高台。
祁峰迎着他往马车走去:“殿下,王丞相召集了重臣在宫中等候,执意要见您。”
司马瑨并不意外,点了一下头便登上了车。
宫中的金殿关了许久,今日终于开了,里面挤满了藩王大臣,也都是这两日才赶到都中来的。
今日斩杀叛党,因为有凌都王亲自监斩,都中世家便没有现身,其实也是因为这段时日总是见血,实在不适。
倒也有大臣去观看了行刑,不过也没能坚持到最后,此时光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刑场的情形都已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