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青素颜苍白,唇上犹有残妆,略微镇定了一下。“我不明白,既然对我们有杀意,为何还要宴请,宴上又不见一丝端倪。”
“或许是想让我们松懈。”陆澜山也有几分费解,喃喃的低咒:“早知这吐火罗王如此阴险,就该让三魔把他宰了。”
左卿辞从窗口看去,屋外是黑沉沉的夜,思了半晌他缓道:“他们接到的命令应该是困住我们,暂时不致攻击,如果所料不差,今夜不会有事,明日一早必有使者传话。”
四人面面相觑,尽是疑惑,殷长歌问出来:“使者会说什么,公子为何确定他们是围而不攻?”
左卿辞不置一辞,“多猜无益,届时便知。”
正如左卿辞所料,一夜平静无波。
除了左卿辞,谁也没有睡着,万千利箭在黑暗中蓄势待发,极致的压力逼得人透不过气。黎明破晓前,商晚掩身遁去瞧了一圈,密密麻麻的重弩精卒覆盖了数条街,令人心如死灰。
巳时,礼官在驿馆大门外宣读了吐火罗王的文书,所有人都明白了精卒弹压的缘由。
殷长歌拍案而起,目现厉芒,怒火激扬如沸。“这昏王竟然宵想师姐!”
虽然吐火罗人的趁夜围困之举阴狠毒辣,文书的措辞还是十分委婉客套,言及用黄金换美人,甚至许诺只要沈曼青留于王廷,必会珍视礼待,绝不逊于雪姬,余人可获重赐,随时即能起行。
沈曼青秀颜毫无血色,绞握的指节紧得发白,僵硬的一言不发。
陆澜山怒色难抑:“未免欺人太甚,当我们是什么人!”
商晚阴沉沉道:“条件很清楚,或者交人,或者一起死,这里是吐火罗人的地盘。”
殷长歌忽的沉寂,冰凝的气息宛如雷霆将至:“商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澜山不赞同的看了一眼商晚,浓眉一皱截声道:“殷兄放心,我们决不会如吐火罗人所愿,纵然陆某不才,也不至出卖女子以求生,何况是沈姑娘,真如此以后还有何颜面在江湖上立足。”
万千重弩的压制下,驿馆的大门再度合上,沉重的闭锁声犹如丧鼓,白陌轻道,“礼官说吐火罗王容我们考虑三日。”
殷长歌气恨得胸臆生痛,极想拔剑饮血,“不用三日,给我一日杀上王廷,足够把那些禽兽全宰了。”
商晚独立一隅,双臂环胸冷声道:“能出驿馆再提杀人不迟,火攻、重弩加披甲卫,蜀域三魔也不过撑了一夜。”
沈曼青美目一片绝决凄烈,极力维持镇定:“不妨先答应下来,等众位脱身,我在王廷伺机劫了吐火罗王出城。”
殷长歌不假思索的驳回:“要我抛下师姐先走,我宁可万箭穿身!”
陆澜山也不赞同:“既是同来,自当同归。”
商晚脸肌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见众人的神情又咽了下去,良久道:“或者我们诈降,一得机会便擒了吐火罗王。”
相较于四人的情绪汹涌,左卿辞异常冷静,淡淡道:“不可能,吐火罗王经过前事之变,必会万般谨慎。”
陆澜山深以为然:“不错,纵是沈姑娘甘愿入宫,对方也会预设钳制之术,诸如药物或机关械具一类,到时候沈姑娘就如飞禽入网,难出生天。”
沈曼青容颜更是惨白,纤秀的双肩微微颤抖。
殷长歌心头大痛,一手扶住柔肩安抚:“就算我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师姐受人欺凌!”
白陌突然想起:“也未必绝望,飞寇儿不在驿馆,或许——”
“区区一个飞贼能有什么作为,外边是吐火罗最精锐的甲卫。”商晚低哼一声,冷诮的讥嘲后突然心中一动:“他不是扮过歌女?如果他愿意矫饰为沈姑娘入宫,或许能——”
话未说尽,所有人都听出了潜意。以飞寇儿代沈曼青或许能瞒过一时,但毕竟不是女子,识破仅是早晚之别,同样是有去无回。
“不行!”殷长歌出人意料一言否决,斩钉截铁的驳回,“师姐和——谁也不能入宫!若有人执意相迫,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商晚禁不住冷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姑娘是你心头至宝就罢了,难道那飞贼也去不得,殷兄倒是侠义,不知能当重弩几射?”
一声轻嗡,刃虹猝响,商晚已不在原处。他退于最远的壁角身形紧绷,满面杀意,指掌抚上了刀鞘。
殷长歌拔剑并没有攻击,剑尖指地,冷目如冰,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要向吐火罗人屈膝求生不妨自己去,若有人执意强迫同伴就往死地,我殷长歌——必以剑斩!”
刹那之间,两人剑拔弩张,和睦的表相彻底撕裂,空气一片僵冷。
对峙了半晌,陆澜山咳了一声,起身隔在两人间劝解,“殷兄稍安勿燥,商兄也休要再提,无论如何我们该共同进退,此时内争无益于事,反而让吐火罗人看了笑话。”或许是为缓和气氛,陆澜山停了一瞬,打了个哈哈:“况且这主意本就不能当真,以那家伙的个性,得知驿馆被围,只怕第一时间已趁乱逃了。”
片刻后,商晚长出一口气,放开了紧握的刀柄,殷长歌也收剑入鞘,两人均不再言语。
僵局依然无法破解,房间一片死寂。
左卿辞空前的沉默,既使殷长歌与商晚反目成仇,险些白刃相向,左卿辞也没有劝止。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口,话语多了一抹薄寒:“驿馆被围何等大事,街头巷尾必已传遍,落兄一定会来探看,只要时机得当,递个话应该不难。”
旁人未觉出什么,白陌悚然而惊,小心翼翼道:“公子想递什么话?”
“让他去寻雪姬,那女人既有所求,必有所助。一切举动由落兄自行决断,假如顺利离城,酬金再加千两。”左卿辞的长眸蕴着奇异的光,淡然而轻狂,“若实在无法可解——所有人都不必再回中原。”
白陌肢体冰凉,冷汗渗透了衣背。
第23章 脱枷牢
消息递出去,谁也无法预料飞寇儿会怎么做。
劝服雪姬进谏君王?冒险挟制高官重臣?还是索性只身逃回中原?无形的压力逐时递增,一行人成了度日如年的困兽,心头均有了焦燥,沈曼青尤为憔悴。
时间一点点滑过,铁桶般的围困分毫未减,驿馆内外安静凝肃,每一个人绷得极紧。唯有左卿辞宛如平常,连带白陌也稳住了心气,或许是不谙凶险,又或是看淡生死,这一主一仆镇定得让老江湖都汗颜。
第三日是一个极好的晴日,阳光明亮,空气澄澈,已经有了春天的暖意。
宜洒扫、除尘、晾晒,也宜杀人。
大厅中殷长歌剑眉冷凛,将剑擦了一遍又一遍;陆澜山闭目静坐;商晚侧耳倾听街面的声音;沈曼青容色苍白,隐带凄绝,纤手紧紧握着长剑,仿佛是最后的依凭。
渐渐日近午时,本该前来询问的礼官迟迟不见踪影,已经度过了文书勒定的时限,依然不见半分动静。
众人皆有些纳罕,又猜不出是何种情形。忽然间蹄声杂踏,街上传来兵甲移步之声。最糟糕的一刻来临,气氛凝窒而静穆,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寻了最宜于动手的位置。
一柱香后,驿馆大门轰然而开。
满布的□□和甲兵不见了,门外十六个高大黝黑的健奴抬着一方垂金结络的软榻,两名宫女挑起纱帘,榻上金发雪肤的丽人盈盈而笑,冰蓝色的眼眸灿若晴空。
最前方的礼官抚胸躬身唱诺,悠长的声调难掩紧张:“汉使归国——”
殷长歌的剑尖已经贴上了礼官的脖颈,听见前四个字险险变招,硬收回去,激出嗡的一声轻响。
礼官知道里面几位都是凶神,乍然间脖颈一凉,几乎没厥过去,半晌后才神魂归位,发现眼前立着一个杀气凛凛的青年,神色冰冷的瞪视。他一个激灵,舌头突然利索起来,扯着嗓子喊道,“王命雪姬夫人礼宴相送,请诸位贵使整衣相候!”
衣饰鲜亮的宫人整饰大厅,摆布席位。点上华烛,熏上暖香,置妥软垫漆桌,一盘又一盘珍肴美味流水般捧进来,色泽和香气诱人食指,前一刻一触即发的驿馆,转瞬已成了流光溢彩的宴场。
一时间众人皆陷入了茫然,弄不懂吐火罗人究竟是何用意。
雪姬不笑时如霜雪之姿,美得凛人,笑起来若霞璧生辉,艳夺心旌。此时欢颜呈露,连陆澜山都有些不敢直视。
众人虽然依席入座,到底情势不明,均在暗自戒慎。
唯有左卿辞从容不迫的与雪姬谈笑,一如数日前宾主尽欢的宫宴。“未想此番离别竟得夫人亲身相送,实在是惊喜。”
雪姬未语先笑,冰蓝色的丽眸谑意宛然:“听闻各位贵使在驿馆烦虑,我王也是心下难安,几日未得安眠。此去两宽,往昔皆逝,惟愿吐火罗与贵邦永为交好。”
左卿辞半句不提这三日兵甲森严的封禁,也不问何以情势倏转急变,“既然这是君王所愿,当如夫人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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