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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酒澈)


他的语气坚定,面容严肃,或许是看起来太过郑重,那言语之中的一丝颤抖渴求,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也没有发觉。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气,凝在喉头,慢慢点了点头,垂下眸子,鼻腔里发出细细的“嗯”的一声。
书房内一阵静默。
这静默有些难堪,他亦不愿再给她时间将他同汪直的旧仇问得更多,颔首淡淡道:“回去休息吧。我让人送你。”
沈瓷回过神来,定住没动,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半晌后终于想了起来:“我还是想不明白……您同汪直,怎会有如此旧仇?不知他当时是害了……”
她最后一个“谁”字还未问出口,朱见濂已抬手打断了她:“我今日太累了,不想再提。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会一一告诉你。”
他神色疲惫,又经历了方才那一番言语缠斗,确让沈瓷不忍再往下问。或许正如他最初所说,能够告诉自己的,也就只有方才那么一点点了。可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也足够令她哑口无言。
这样的傍晚,天是暗灰色的,庭中的凉风嗖嗖刮过,吹起她的衣裾,把寒意灌入她的皮肤,她的血液,她的骨节。
沈瓷被小王爷派的人护送在回房的路上,只觉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黑夜。她的眼睛被风刺得酸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冷。诡异的风声被身体劈开,蔓延,竟像是有人在暗暗饮泣。
她脚步迟滞,越走越慢,强自压住心中疼痛。待回到了屋子,关上门,终于难再遏制,将额头抵在门上,身体瘫软着滑下,慢慢地跪了下去。

☆、121 心仪之人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站在窗前,整个人定定静静,恍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在心底隐瞒了这样久,今日终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出来。
天地岑静,似乎可以感受到黑暗蔓延的速度,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隐入深沉的夜色,再看不见,这才合上窗户的缝隙,慢慢坐了下来。
小瓷片儿会做何选择呢?
他并没有把握,她会站在他这边,也并不认为她会一昧地去帮助汪直。可若是她想要两相平衡,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顾此失彼,她应该也是清楚的。
朱见濂正分着心,不想这时传来一阵叩门声,他神经略略一缩,问道:“谁?”
门外的侍从道:“世子殿下,王爷有事要同您说,烦您现在过去一趟。”
朱见濂现下实在疲累,太阳穴突突发疼。他揉了揉酸涩的额角,回绝道:“夜已是深了,父王需要好好休养,有什么事还是放在明天再说吧。”
门外仍是颤颤巍巍的声音,却异常坚持:“王爷专门叮嘱过了,是急事,请您现在就过去。”
朱见濂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面色如常,这才拉开门,问道:“什么急事?”
“小的也不知道,还请您亲自走一趟罢。”
朱见濂思及今日之事,不免惴惴,皱了皱眉头,一个决心,抬步朝淮王的住处行去。
*****
淮王并未缠绵榻上,而是披了一件貂衣坐在椅上,慢慢饮茶。见朱见濂入内,挥手让周围人尽数退下,斜倚而坐,示意朱见濂上前,说道:“这么晚了,你方才还在书房?”
屋内除了淮王所做的椅子外,唯有两把独凳,且都放在角落。朱见濂见状,料想淮王是没有让自己坐下的意思了,索性便坦荡荡站着,答道:“对,精神尚好,便随意翻了会儿书。”
淮王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最近你都在忙些什么呢?”
朱见濂胸口拧紧,笑道:“每日来同父王问安时,不都说过了吗?”
淮王无声打量了他片刻,方开了口:“今日府中的暗卫,你调动得不少啊,做什么去了?”
朱见濂心中一沉,却也早有预料。这一次的行动比京郊那次参与的人更多,虽然他选择的都是平日里最信赖的侍卫,但人多口杂,又加上淮王的身份压迫,当中出现了一两个守不住话的人,亦不算奇怪。
更何况,他此次原本是抱着必成的决心。当他发现汪直每次去见沈瓷时,都是单独行动,且路线偏僻,利于埋伏,当下决意出手。一旦他成功,便会用杨福顶替汪直,继续维持朝中关系。
所以,纵然考虑过淮王的质问,他也依然义无反顾地出动了可以信任的最大力量。
谁知,却是疏漏了沈瓷的突然出现。
“暗卫啊……”朱见濂“哦”了一声:“前几日同您说过,我和沈瓷外出时遇到了危险,所以多加了些保护,调动的人自然也多些。”
淮王冷笑,那冰寒的笑在他那张病容上显得格外刺眼:“保护一个姑娘,你动用这么多人,真当本王是病糊涂了吗?”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皱眉道:“何况你们刚遇上危险那几天不用,偏偏今日一窝蜂用了,这你又作何解释?”
朱见濂不知淮王到底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他让马宁牵头,却并未告诉暗卫,所刺杀之人的真实名姓。这些暗卫以前都未入过京,想必都没有见过汪直。
想来,淮王得到的信息也并不全面。就算知道他是蓄意刺杀,应该也没觉察到刺杀对象是汪直,否则,大概便不会冷静地坐在这里同他兜圈子了。
朱见濂思忖片刻,答道:“到今日才用,是因为昨日我才发现那人的行踪,竟是一直在沈瓷所在的瓷窑周边徘徊。我料想他这几日还要出手,便集结暗卫,埋伏周围,欲抢先一步,提前把对我和沈瓷有危险的人铲除。”
淮王一听,这事倒与暗卫线报告诉自己的情形差不多,但朱见濂这番话,他并不太相信。顿了顿,问道:“这人是谁?”
朱见濂只觉背后汗下,胡诌道:“我并不知他是谁,只是那日遇险,识得他的面部特征。”
淮王沉滞半晌,望了朱见濂一眼,也不知这话自己该不该相信,但此事无论如何,影响都是恶劣,态度万万不可软下,若是传进宫里,还指不定皇上作何感想。
“不事先告知本王,便欲擅自行动,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淮王微微将身体向前倾了倾:“怎么?以为自己这个世子做了一两年,就能完全掌控这些暗卫了?我在淮王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二十年,自然有人会清清楚楚告诉我你让他们做了什么。”
隔着一段空气的距离,可以清晰闻到淮王身上的药气。朱见濂垂目摧眉,端的是恭敬姿态,略略点头,完全同意的模样:“是,孩儿自然不敢同父王相比。”
淮王眯起眼审视着他,只觉在他这恭敬之中,紧张、提防、敷衍和漫不经心兼而有之,顿时心中不悦,嘲讽道:“说来,你挑人的眼光也是真不错,起码你挑中的那些,都未同本王直接报告,真是本王的好儿子。”
朱见濂嘴角抽了抽,姿态仍是有礼,却装得好像听不懂他言中深意,颔首道:“多谢父王夸奖。”
“哈?夸奖?”淮王见他竟如此厚颜,扬手便将手中茶盏扔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洒了朱见濂满身,就连面上也溅上了点点茶汤。那片片娇嫩的青峰翠叶,便这样粘在他深紫的锦袍上,略有狼狈,又于狼狈中显出一种岿然的气度。
他丝毫没有躲闪,只看着淮王,颔首道:“此事是我太过急躁,昨日的决定来得太晚,且念及父王有病在身,不忍再叨扰您,还请父王宽宥。”
淮王看着朱见濂满身黏腻的茶叶,满心的怒气已发泄了几分,终于缓了缓语气,问道:“听说你们并未成功,那对方有没有发现袭击的暗卫是你指派的?”
朱见濂心中拿不准,若沈瓷告知汪直,便是发现了;若是不告知,应当没留下什么痕迹。可眼下情境,他只能答:“并未发现。”
淮王点了点头,闭上眼:“罢了,也是我管教不严。眼下本王的骨伤还未愈合,很多京中来往之事,不能亲自处理,还是少不了你的。”
听见淮王松口,朱见濂却不敢松懈,反觉心头更加沉滞,咬着唇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不过,惩罚还是要有的。”果不其然,淮王继续道:“你使用暗卫的权利,本王收回。你外出之时也不多,带上马宁他们四五个护卫便足够了。若有特用,需来同本王请示。这道命令,我已经同暗卫下达过了。”
朱见濂一愣。
没有了暗卫力量,无疑削减了自己大半的武装力量。就算能用其中的几个亲信,终归也是忤逆了淮王的命令,调遣困难。
可在这样一个称得上是轻巧的惩罚之下,他竟是无从辩驳。
“多谢父王。”朱见濂胸口沉闷,深深叩首,不由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淮王的骨伤还未长好,不能久坐,瞧着朱见濂并无抗命之意,心中稍微放心了些。摆摆手,道:“夜色已深,你回去罢,本王也要休息了。”
“那孩儿先退下了。”朱见濂退了出来,牙齿已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牙印。眼见着淮王的身体一日日好转,离京的日子亦是迫在眉睫,失了暗卫的力量,他要如何才能替夏莲报仇?
他伫立,目光落在庭中的风枝残叶,脑中隐隐冒出了一个词:东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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