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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酒澈)


“是我,才没见一个月,这就不认识了?”卫朝夕的嘴唇被墙面蹂躏着,嘟哝道:“这儿就你一个人,我能有什么好偷听的,莫不是你觉得我喜欢听你自言自语?上次刚告诉你不要自卑,你倒是学得快,现在还自恋起来了。”
她感觉掐着自己咽喉的力道小了些,赶忙转过身来,瞪着杨福:“上次明明说好之后再见,你却没了人影,这下好不容易被我逮住了,居然还掐我。”
杨福望着她气得通红的脸蛋,想起来了,这是马车上那个抢栗子糕的女孩,有着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活力无限的模样。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似要从她的表情里瞧出些端倪,冷言道:“我可没说希望再见到你,躲都躲不及。”
“你……”卫朝夕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一个“你”字出口后,良久都没有再吐出半个字。他的憨厚,他的冷漠,他的柔顺,他的低沉,数张面孔交织在一起,混花了她的眼。卫朝夕想起这一个月自己伸长了脖子寻他的身影,再对比此刻箭弩拔张的氛围,嘴巴张了张,话语哽在喉头,鼻子一酸,眼泪没管住就滚落下来。
杨福愣了愣,慢慢把手从她脖子上拿开,看着她。
“怎么还哭了呢?”杨福撑起一个笑,在这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下,竟是有些手足无措,又恢复了那副憨厚的模样:“逗你玩呢,我这人不会说话,听你说我自卑又自恋,心里不服气,我就多嘴顶了一句,你别往心里去啊。”
卫朝夕抽抽鼻子,小巧的下唇被她咬得红艳艳的,腮帮子鼓起来:“你这个小气鬼,不就是之前吃了你几个栗子糕吗?真当我没吃过啊?我尝过的山珍海味多了去了。就是路上无聊想找你说说话而已,你……”她擦擦眼泪,看见杨福呆呆地站在她面前,眼巴巴的模样,语气陡然就软了:“你说,今后我要是想找你,上哪儿去?”
杨福的嘴角抽了抽:“姑娘,我跟你说真的,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好言劝慰才同你说,真别来找我,我忙,没空,也没心情同你周旋。”
卫朝夕的手握紧,拽紧了裙裾,被雨水沾湿的衣服皱巴巴的,她的情绪也皱巴巴的。她就是雨中的一只落汤鸡,身上被浇了透湿,心也似被咸水浸泡着,几乎皱缩在了一起。
杨福还看着她,皱着眉头,一副劝她回头是岸的模样。卫朝夕从小生在大户人家,哪受得住杨福这般拒绝,胸口提起一口气,扭过脑袋就走了,把杨福最后的话扔在后面。他说,你要是平日里糕点不够吃,我让人把我那份,都给你送过来。
回去以后,卫朝夕的房间里,已是摆满了菜肴。驿站的饮食很丰盛,她吃着这满桌的美食,竟觉食不知味,连精致的绿豆酥都没吃几块。她脑海中不停回荡着杨福的影子,他的面容,他的话语,他神秘莫测的身份,令她捉摸不透又着迷不已。
这天,她难得剩了许多菜,正准备叫人把桌上的剩菜撤下去时,却听有人敲了敲门,打开看,是送菜的丫鬟。她的手里,还捧着一盘绿豆酥,分毫未动。
卫朝夕愣住,拿起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眼中流出泪,唇边却带了笑,望着那满盘的绿豆酥,低声轻道:“真是木头。”

☆、068 肝肠寸断

淮王的车队于次日清晨抵达京师。
早在到达龙江驿时,驿官便将淮王的行程和动向禀报京城,遣了侍仪和通赞舍人前来接应,隆重礼待。之后,礼部尚书奉旨宴劳,行酒作乐。宴会结束的第二日,又有中书省派官员前来,亦是一番酒饮宴劳。
这还只是淮王到达驿站之后的程序,由于正式的朝觐仪式非常复杂,程序严谨,不可僭越。待入京之后,藩王还需去寺庙习仪三日,择日朝见。
淮王去了寺庙,世子朱见濂却还呆在城中。他没闲着,将淮王府带来的大半护卫都调动起来,命他们在京城寻找沈瓷的踪迹。
沈瓷在淮王府生活了两年,又是住在世子偏房的人儿,护卫们人人皆认得她。可因为沈瓷如今背负着看护御用瓷器不当的罪名,不宜大张旗鼓地宣扬,护卫们只好分散开来,到各处寻觅。
此种方式,在人来人往的京师,便如大海捞针。
朱见濂自己也去找,只不过他不像护卫们那样广撒,而是专门去逛京城各式各样的陶瓷店。
常常的,他走进一家陶瓷店,看上几眼,便又匆匆出门。有老板见他气度不凡,仍想竭力争取,急促追上去拦住他:“这位公子,您想要怎样的瓷器,我们这儿种类很多,您再看看吧。”
朱见濂只是轻飘飘地瞥了眼那人,声音低喑而沉静:“我想要的,你这儿没有。”
“摆出来的这些您若是不喜欢,还可以专门订制。我们家的瓷器都是一等一的匠人手工制出的,送给有身份的人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不用了。”朱见濂淡淡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话语,声音轻缓,慢慢地说:“这些,都入不了我的眼。”说罢,捋了捋袖子,快步地往下一处瓷铺寻去。
沈瓷同朱见濂一样,都是师承孙玚先生,她的画风、运力与用色的习惯,他一眼便能看出来,只寥寥几笔,便能瞧出端倪。
他其实比她想象中,更了解她。
朱见濂在短短三天内,将京城的大多数瓷铺跑了个遍,仍未寻得沈瓷的丝毫踪迹,差出去的大批护卫,也没有任何消息。在人海茫茫的京师,这个结果原本就是可以预见的,但小王爷的心里,难免十分哽塞。
他胸中闷着一口气,又是自责又是懊悔,复杂的情绪沉淀下来,又成了局促不安的担心。她如今在哪里?伤怎么样?他寻人去宫里问了问,确定沈瓷的行踪还未被发现,只不过守城门处的护卫得到通告,一旦发现沈瓷离京,便捉拿受刑。至于平日在城内,并未刻意派人寻觅。想来,上面也并不是真的想惩罚这个小姑娘,而是想给督陶官李公公和御器厂的众御器师提个醒。
三日之后,淮王习仪归来,等候朝觐。
皇上这些日子腾不出空挡,朝觐之事恐怕会有所耽搁。淮王回了下榻的住所,却惊异地发现护卫少了大半,一问才知道,朱见濂竟是让这些护卫在茫茫人海中去寻找一个女人,还是那个被他逼出府中的平民孤女。
淮王当即大怒,召来朱见濂,面色阴冷:“你还有没有规矩?竟让我淮王府的护卫去做这等毫无意义之事!”
朱见濂没有答话,只淡淡道:“我会把她重新接回府里。”
淮王眼皮一跳,更觉怒意横生。半晌,方冷冷道:“沈瓷如今是戴罪之身,你要纳她为妾,还有诸多风险。”
朱见濂抬起头,平静看他:“我有说要纳她为妾吗?”
淮王的瞳仁瞬间放大,眯起眼打量着朱见濂,意味深长。朱见濂面色不变,与淮王站立对峙,那眼神中,是倔强,是坚硬,甚至还带了丝丝挑衅。
秋兰临终之际告诉他的那段往事,他面上不说,心底却是锱铢必较。父王为何将事情隐瞒至今,无非是求一份安稳的名利,惹不起,便当做没有发生过。朱见濂忍耐了这样久,却在父王逼问沈瓷之事时,忍不住将积郁已久的情绪代入。
紧凝了良久,淮王才沉沉开口:“你之前不愿娶世子妃,难道是为了这个沈瓷?”
朱见濂不语,背过双手,不再看他。
这便算是默认了,淮王面上不由露出一副狠戾神色,怒道:“尊卑有别,不得善终,她是做不了世子妃的。”
朱见濂镇定提醒道:“她父亲为了救您,丢了性命。”
淮王哂笑一声,面上浮出鄙夷之色:“她父亲救过我一次,淮王府的一切便握在她手中吗?若是每年牺牲的护卫子女都如此,你的世子妃恐怕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他的这副神情,让朱见濂更加痛心疾首。再忆及他的生母夏莲,想来当初,或许也是因着父王一句“尊卑有别,不得善终”,才最终堕入如此境地。
念及此,朱见濂不禁出口反驳:“淮王作为藩王,本就没有什么实权,只要做好封地上的清闲王爷便可,还需要通过联姻来巩固地位吗?”他漫不经心地嗤笑:“不过是名声而已,我知道这是父王最在乎的东西,可您也知道,我向来不关心这些。”
淮王语中尽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再道:“在其位,谋其职,很多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应该不应该。你迟早会成为下一任淮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朱见濂思虑半晌,觉察到自己方才的表现有些失控,转而换上一副哀戚神色,语中的不舍与凄凉闻者堪悲,蹙紧眉头道:“若只是萍水相逢,孩儿或许能够很快忘却,按照父王的要求迎娶世子妃。可我已与沈姑娘朝夕相处两年,感情甚笃,难以分别。不知道若是换成父王您,能不能就此舍弃?起码,我是做不到的。”
朱见濂话音落下,抬起头来看着淮王。那最后一句问语,朱见濂是故意问给他听的。当初夏莲与淮王身份悬殊,他不是同样也深陷囹圄了吗?
果然,淮王面色微变,往事已逝,痕迹却未被抹去。半晌,他的情绪平复了几许,缓缓叹道:“真是孽缘。”他的神情已有困倦之意,眼中却仍是坚持:“莫要行无望之事。她是罪臣之身,做妾做妻都不可,你若是真舍不得,像从前一样做个没有名分的通房伴你身边,也勉强可以,但还不能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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