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不说话了,等着他把话说完。
“算了,我懒得再说了。”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住了嘴,扯过一只宝相花纹的锦织软垫,舒舒服服地靠在身后:“可惜你要在景德镇离开了,不然让你见见方家的方若然小姐,人人赞她高挑俏丽,那才是美人……”
沈瓷还是跪着,身体却已经僵硬了。她默默听完他这番话,四肢百骸都似被抽离了一般。她闭上眼,像是真的认真做了思考,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世子爷……”
朱见濂坐直了身体看她。
此时此刻,他脸上那些夸张的笑容都消散了,背脊直挺挺的,似乎在暗暗期盼着什么。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竟在这时带了点眼巴巴的味道。
可是沈瓷并没有看到,她只是低着头,慢慢张开了嘴,完全理解、心悦诚服一般,深深叩首道:“……世子爷,您说得是。”
朱见濂挺直的脊梁一下便垮掉了。
马蹄嘚嘚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沙雾,车队又行了片刻,马车外的丫鬟怯生生地跑到窗边请示道:“世子殿下,清心湖到了,世子是否需要下车观赏,稍作休整?”
朱见濂轻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确很需要清一清心,静一静气。由是,他应允了一声,那窗外的丫鬟便赶忙跑去队前通报,未几,整只车队便都停了下来。
朱见濂掀开了车帘,却没有立马跳下车,他背对着沈瓷,望着车外的天光云影,说道:“我这一路游山玩水,想必会耽误姑娘的行程。你的马车还在队伍最后,可以自己先行离开。”
说完,也未等沈瓷回答,便干净利索地跳下了马车,逐客令下得毫无辗转余地。
沈瓷呆立片刻,敛了敛衣裙,待朱见濂走远了,才慢慢扶着门沿下车。她的腿还是瘫软的,脑中一片空白,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辆低调寒碜的小马车,回到了她本来的位置。坐在车内,她轻轻将窗口的粗布绉纱掀开一角,见世子爷面向着碧波湖水,未有回头的打算,才完全放下绉纱,对车夫道:“走吧。”
瘦马牵动着车,步伐哒哒地向前走着,渐渐便离车队远去了。沈瓷闭上了眼,头靠在车壁上,只觉身心交病、疲惫不堪,在这有节奏的震动声中,渐渐虚弱地昏睡过去……
而清心湖畔,朱见濂望着一脉平息的静静湖水,心中堵得要命,他沉吟良久,没有回头,耳朵却将那阵孤单的马蹄声收在心底。待确定沈瓷已经离开后,才慢慢转回身,命令道:“所有人都听清楚,此行不去婺源了,调头,回王府!”
☆、051 身世昭然
就在朱见濂一行踏上了前往婺源的路途后,王府的一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秋兰从昨日起,头脑便有些浑噩,到了临行这天的清晨,已是精神萎靡,不得已留在了王府。府中的大夫来看,只说她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没有大碍,过了不久便会好。
她放下了心,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修养,却不知这一切,早已被有心人安排好了。
杜氏母子被禁足良久,虽说衣食无忧,但毕竟被限制了自由。杜氏的父母得到消息,曾亲自来到淮王府调解,却奈何如今家族失势,再加之杜家吞了淮王府不少钱,终究还是无声妥协。在侍卫的监督下,他们同杜氏见了一面,瞧着杜氏依旧锦衣玉食,虽成了侧室,却没遭什么大罪,便也不再过问。
杜氏苦闷,又没了倚仗,只得三番五次让下人通传王爷,想要寻几日自由,却一直未得到回应。可这一次,距离她上次请求的日子已经过了十余日,本以为又是无望,却在今日,万分意外地得到了解禁的应允。
杜氏惊讶,忙问通传那人:“王爷今日为何应允?可有缘由?”
那人想了想,道:“大概是世子殿下去了婺源,大约要二十日后才回来。”
一时间,杜氏的心情又喜又怒。喜的是,淮王终究不忍让她们一直禁足,终于能出来活动几日;怒的是,她竟只能在朱见濂游山玩水时才能得到这点微薄的自由,由此对他、还有他的随身侍女秋兰,更加恨之入骨……
朱见濂是走了,可没过多久,不用杜氏自己问,贴身侍女碧香便匆忙跑来,贴在杜氏的耳边说:“夫人,我无意中听到下人们说起,秋兰病了,没随朱见濂去婺源。”
杜氏眼前一亮,如今她失了王妃之位,若想继续在王府呆下去,朱见濂是动不得了,可她这满腔的怨气能找谁发泄呢?不能寻世子,悄无声息地惩罚一个丫鬟总可以吧……
杜氏磨磨牙,在心底盘算着法子。她本想让碧香下毒混在秋兰的汤药中,但她的房间早在软禁之前便被搜刮过,这两日自由活动的范围又仅在王府内,怕是寻不得药物。
杜氏闷哼一声:“这样也好,喝了药,无声无息睡在梦里,岂能如此便宜了她。碧香,你来,你这样做……”
她拉过碧香,在耳边轻语了几句,又从房中取出三锭金子,塞进碧香的手里。如今,她这华美宅院,除了金银珠宝,也没别的东西了。如此想想也是悲哀,但这悲哀,亦恰恰成为她行凶的武器。
接下来的事,顺利得简直超过了她的想象。
没了朱见濂的院落,护卫和丫鬟所剩无几,只余下空空荡荡的一片。按常理而言,就算主子走了,人丁也不至于这样稀少。但此时此刻,不怀好意的碧香惊心胆颤,压根没顾着想这些,只觉一路异常畅通,毫无阻碍便到了秋兰的房门口。
透过窗缝朝里打量,屋子里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
碧香推门走了进去。
秋兰躺在床榻上,呼吸还有些虚浮。她紧闭双眼,似乎疲倦至极,模模糊糊中听到脚步声,睁开一只眼去看,正看见碧香站在床边,阴沉沉地看着她,唇角带着诡谲的笑意。
秋兰手中的床单一下子就抓紧了。
“你,你怎么逃出来的?”秋兰呼吸不匀,警惕看她。
碧香轻巧一笑:“不是逃,是王爷恩准的,如今世子远行,王爷立马便取消了禁足的命令。”
秋兰皱眉,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你来做什么?
“你说我来做什么?”碧香伸出手,三锭黄灿灿的金子在掌心闪耀:“这是王妃娘娘赏赐给你的。”
秋兰苍白着嘴唇冷笑:“她早就不是王妃了,她的儿子也做不了世子,永远做不了。”
碧香猛地收紧手中的金锭,虚着眼睛看她,半晌笑道:“对,我家夫人如今已经不是王妃了。但是,这是谁害的?又是谁顶替她的儿子做了世子?”她向前走了一步,坐在床榻边,声音压低下来:“秋兰,你主子夺走了我主子的东西,他不偿还,便只能你来了。你终归不过是主子身边的奴才而已,贱命一条,我家夫人肯关注你,已是你的荣幸了。”
秋兰从她的话语中觉出异样,这人不是来争辩的,是来要命的。秋兰的胸口起伏,瞪大了眼睛,拼劲全身力气,刚大喊了一句“来人!”,便被碧香猛地捂住了嘴。
秋兰本就身体虚弱,如今受人钳制,更是无力反抗。刚才那句叫喊已花了她大半的力气,可等了半晌,门外却是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她霎时就明白了这一切的到底是谁的手笔。
世子远行,身体不适,解除禁足,清空门人,最后再使这么一招借刀杀人,她效忠了十余年的淮王,终是将刀刃对准了她……
那一刻,心中的薄凉与自嘲几乎将她整个人掩埋在浑噩的沙尘之中。她看着碧香拿出手中的金子,一锭一锭地塞进她的嘴里。窄窄的喉管被坚实的硬度堵住,第一锭还能顺利穿过喉管,进到她的胃里,到第二三锭连续卡入时,只死死将喉咙封住,无法呼吸,好半天才坠入肠道。她满脸泪水,无力反抗,绝望至极。呜咽唤着世子爷的名字,心中却明白,他绝不可能会在此时出现……
*****
碧香离开世子爷的院落时,消息同时也传到了淮王那里。
强行吞金,不会马上致命,却会因疼痛难忍而折磨致死。他在幕后操纵着一切的时候,并未想到,杜氏竟会用这样狠绝的法子。
在他对杜氏的了解里,秋兰或许会受刑,或许会失贞,或许会缺胳膊少腿,届时,淮王便会以她不宜呆在世子身边为由,在朱见濂回来之前,给她一笔钱,将她送到一个难寻的村落。他并不想要她的命。
可淮王没有料到,杜氏被禁足的日子里,不光没有收敛,反倒被激发得更加极端,竟是直接使出了这种残忍的法子。
他的心里说不清地矛盾,可如今事已至此,再难回头。他听完了消息,沉默良久,终是叹息一声,嘱咐了一句:“下去吧,别让任何人打扰秋兰。”。
淮王脚步虚浮,踽踽迈入内室之中。心中想着,如此,世子的身世便能永远尘封了吧。他这样宽慰着自己,为自己失策的计谋寻求借口,却没有料到,此时朱见濂的车辇,已提前踏上了返程的归途……
*****
朱见濂与沈瓷分开行路后,调头便回了王府。诗茶会不想去了,世子妃不想见了,满心破罐破摔的冲动。
他如今只想回王府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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