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已经动摇了。
可他还是竭力保持面色平静,直接将剑尖抵在了尚铭的喉咙:“还想拿这些理由搪塞我,呵,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你再接着编下去,我立刻就能在这里结果了你!这牢门你就永远都别想出去!”
尚铭骇得发颤,却扯着尖嗓子说得义正言辞:“我没有胡言乱语,绝对不是胡言乱语!真正杀了汪直的人,就是朱见濂!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些,你还能可以去查查,汪直去苍云山那天,我从淮王下榻的驿站离开后,马车只到了尚府门口,我就直接回府了,接着见了刑部工部两位尚书,此后一直没有离开府内,根本没有上山,此事两位尚书可以作证!”他全身绷得青筋暴起,小心翼翼推了推眼前的剑尖:“所以王将军,你这剑指错人了……你已把我害得这样惨,就让我活下去南京吧……”
时间似有漫长的静止。
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对峙很久很久之后,王越眸色骤然一沉:“既然不是你杀了汪直,为何刚才我拿剑逼你的时候,你却承认曾派人去悬崖下找过他的尸体呢?”他逼视着尚铭,字句都像要啼出血:“不是你做的,干嘛还要心虚地去找呢?嗯?你说!”
“这,这……”尚铭情急之下,话也便得吞吞吐吐:“我,我只是听朱见濂描述了苍云山上的场景,心里不放心,所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自己脖颈空空荡荡,王越已是收了剑,步履匆匆地向外走,衣裾飘扬,只留下半抹背影。
尚铭愣了愣,随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好歹……命是保住了。
然而,他的这口气还没吁完,突有一把剑从牢门的缝隙间飞入,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已正正插在他的喉咙上,从前往后刺穿。尚铭睁大双眼,后知后觉还想躲,手脚的镣铐却将他束缚得死死,整个人便这样瞪着眼,张着嘴,连带着喉咙上直直插入的剑,重重倒在了满地尘埃污秽中。
鲜血在地面浸染开来,无声无息。
☆、171 普洱蕊茶
时值午后,秋日的残絮飘过,微风卷起地上落叶,又悄然沉寂,了无声息。杨福借病躲了几日,如今终于再次现身。午后的街道人烟稀少,他坐在马车内,听着咕噜噜的车轮声,手中捧着紫檀木盒,行至宫门处,听着随从与守卫的交谈,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额头有细汗密集渗出。
如往常一样,持着汪直的身份,他顺利过了宫门。马车稳稳向前,却未入西厂,而是直接驶向了万贵妃的宫殿。
他抓紧手中的紫檀木盒,深深呼吸,试图让自己躁动的心平静些许。纵然秋日的凉风透过帘幕不停灌入,背上却已一片汗湿,热浪从触碰木盒的指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激得他全身如痉挛般抖了抖。
木盒中,是朱见濂早先便备好的普洱蕊茶,清汤碧液,回味幽香,的确是云南上好的茶叶,且稀少珍贵,价值不菲。然而茶叶上却沾了剧毒,纵然茶香依旧浓烈,毒性亦浓烈。
今日午时,朱见濂将这紫檀木盒交到他手中,道:“成败与否,全在今日了。”
杨福颤颤巍巍地接下,心中明白,今日,不止成与败,更是生与死。
马车停了,他撩开帘子的一角,万贵妃的宫殿已到。几只黑色的鸟栖在宫殿的屋脊上,忽然惊鸣一声,扑扑煽动翅膀,掠过檐牙屋瓦,朝远处的天空飞去。
“汪大人,可以下车了。”见马车久无动静,帘外的随从提醒道。
杨福回过神,用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做出平静的模样,下了马车。
宫阶漫长,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迈入刑场,手中的木盒变得格外沉重,压得他手指发软,几乎快要承不住力。
可他不能溃退,这些年来为夏莲复仇的心愿支撑着他,一直到今日,要将剧毒送到自己的仇人嘴里。他需强颜欢笑,不露痕迹。
能成功吗?自己又能活下来吗?他惴惴不安,脑中浮出卫朝夕圆润的脸,笑得眉眼弯弯,还不停往嘴里塞栗子糕。他心中痛极,但还在深处抱着一点希望。或许……或许自己能从万贵妃这里逃过一劫,又或许,因为他主动向沈瓷给出了妖狐夜出的证据,她能看在朱见濂和朝夕的份上既往不咎,从此任他与朝夕浪迹天际……可是杀父之仇,能够既往不咎吗?他兀自摇头,亦摇去脑中种种痴念,迈过了门槛。
屋内燃着熏香,万贵妃依然是慵懒模样,听到声响,凤眼微抬,看见是汪直,又闭上眼,手指顺着白猫的毛发摸下去:“汪直,好些日子不见了。”
杨福觉得这阵幽香嗅得他鼻子发痒,按捺下胸中波澜,躬身道:“许久没来同娘娘请安,还望娘娘赎罪……”
“喵——”他的话还没说完,万贵妃手中的白猫忽然双眸睁开,幽粼粼的眼神直勾勾看着杨福,发出锐利的叫声。这还没完,那白猫忽然从万贵妃的膝上跳下,一步步走近,叫声还不停,临到一定距离,那白猫后腿微曲,前腿伸展,尾巴警觉地翘起,摆明了防御的架势。
杨福暗地打了一个寒颤,被那白猫幽深的眼盯得心中发憷,抿着唇不语。
“来人,把猫给本宫带下去。”万贵妃先开了口,手撑着头,轻飘飘道:“这猫平日里都好好的,怎的今日成了这样,想是你太久不来看本宫,连它见了你都能觉是生人。”
杨福身体绷得紧紧的,捧起手上的紫檀木盒,道:“是我的过失,这不,带着点珍稀玩意儿同娘娘请罪来了。”
“倒还知道孝敬本宫。”万贵妃轻轻一笑:“这是什么,打开本宫看看。”
杨福揭开盒盖,侃侃道:“这普洱蕊茶,精选自云南古茶山大树茶芽头,制作极妙,但珍贵稀少。与其余普洱茶相比,其鲜甜爽口又不失茶韵,有清心明目、养容养颜的功效,可谓将茶菁的独特香气和蜜韵表现的淋漓尽致,实属凤毛麟角的品种。这不,我好不容易弄到一些,特地来献给您了。”
“噢,是吗?”万贵妃来了兴致,吩咐一旁的宫女:“这就去拿茶具,本宫要品茶。”
宫女袅袅娜娜移步过来,从杨福手中接过木盒,置于案几。茶具亦端上,规整放置稳当,由宫中茶女当场沏茶。
杨福跪坐在案边,手在案下将衣袍捏成一团,眼看着宫女将带毒的茶叶取出,撒在杯中,又将热水灌入,深绿的叶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杨福喉咙动了动,忽听万贵妃一声轻叹:“我有些后悔当初把你举荐给皇上,让你独自撑了个西厂,惹得我现在身边连个用得满意的人都没有。”
杨福回过神来,正色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汪直一定尽心尽力为娘娘办到。”
万贵妃抬眼,打量般地看他,笑:“也成,听说这阵子,西厂的风头被东厂盖过了,皇上没给你派什么活儿,想来也是清闲。”她伸出手指,懒懒看着,道:“我还真遇到一桩事,想让你替我去办。”
“娘娘请说。”
“昨日御书房有个小宫女,被皇上宠幸了。”万贵妃轻抬凤眼:“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万贵妃语气极淡,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杨福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有关夏莲的记忆顿时涌入脑中。朱见濂曾告诉过他,因夏莲受到皇上的青睐,万贵妃便决意斩草除根。那时她将此事吩咐给汪直时,是否也如现在这般风轻云淡?就好像她要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拔除一根杂草而已。
一股羞愤冲上他的头脑,沏茶的工序也在此时到了尾声。杨福盯着那潋潋散发着茶香的绿叶,心中窜起报应将至的快感,咬紧牙关,沉声回应:“明白了,一会儿从娘娘这儿离开,我便去解决。”
“还是你做这事,本宫用得放心。”万贵妃盈盈微笑,伸出纤纤玉手靠近茶杯:“且让本宫尝尝,这茶是不是像你说得那样好。”
杨福含笑看着她,面色平稳,案几之下的手却将膝盖掐住,他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万贵妃手中茶盏,心中不停默念:“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
万贵妃举起了茶盏。
她深深嗅了杯中茶香。
她的唇凑向了杯沿。
近了,近了,更近了……
“禀贵妃娘娘——”圆润清亮的一声骤然惊起,扼断了杨福绷紧的神思。
万贵妃放下手中茶盏:“何事?”
“娘娘,您之前召见了督陶官沈瓷,她现在已经到了,在门外候着。”
万贵妃眼珠一转,恍然:“对,本宫差点就忘了,让她进来吧。”
杨福一下子蒙掉,沈瓷怎么来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万贵妃瞥了眼杨福,见他神色有豫,不由问道:“汪直,怎么了?不敢见?”
“没,没有……”杨福低头,垂头丧气地望着那杯已被万贵妃放回桌上的茶汤。
万贵妃不解:“你们之前不是挺好的吗?她当督陶官,最初还是你举荐的。”
杨福不知如何回答,万贵妃却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回答。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应是沈瓷进来了,杨福见躲不过去,才草草低声道:“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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