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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酒澈)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蔓延他的周身,无计可消除。
沉静良久,朱见濂突然抬眸问道:“为什么?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对夏莲下毒手?”
淮王闭上眼,长叹一声,泪水顺腮滚落,良久,才缓缓开口:“六年前我入京觐见,带着夏莲。皇上见她美貌,夸赞了几句……那时,万贵妃的幼子刚刚夭折,且往后都不能再生育,对皇上身边的女人草木皆兵,便派汪直替她四处打探消息,汪直便将皇上对夏莲的评价告诉了万贵妃……于是,就……”
他说到这里不由哽咽,眼前不由浮出夏莲的音容笑貌。绿衣白裳,丹唇蛾眉,那一肌一容仍是旧时模样,在他波动的泪眼中明灭,妍丽依然。
她是他最初的爱情,可他却无能为力。身份的天壤之别,他的内荏本质,已注定了两人的有缘无分。直到后来,原王妃李氏不能生育,而夏莲刚好怀有一子,便将朱见濂过到了李氏名下,为嫡长子。
朱见濂沉下气息,喑哑道:“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她被无辜杀害,你却没有任何动作,装作全然不知,这算什么?”
“若对方只是普通人,我必会追究到底。可是……”淮王再次叹息一声。
朱见濂对淮王深感失望:“不论是什么人,当初既然欠下了这笔债,就该还。”
“你明白什么?整个淮王府的面子不要了吗?惹了这两人,万贵妃吹吹枕边风,汪直再用西厂随便造一堆证据,淮王府又如何立足?”
朱见濂道:“这不是你畏惧强权,连提也不敢再提的借口。如果当初……”
“够了!”淮王气得浑身颤抖,不敢再听下去。他从来都觉得当初避而不提的决定是对的,此刻被朱见濂这般失望的眼神凝住,竟也觉得心中懊恼。故意回避这个问题,攥紧拳头抬眼看着朱见濂:“你便告诉我,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牵扯到淮王府?”
朱见濂想了想,冷漠道:“也许不会。”
“也许?”
“凡事并无绝对。”
淮王认真看着朱见濂镇定的神色,那镇定之中,甚至还藏着一份轻松,不由蹙眉:“你这般轻松,难道是因为……汪直已经不在了?”
朱见濂心中已有努力,忿忿答道:“汪直还在不在,不是很容易就能了解的事情吗?何必问我。”
听这语气,显然汪直仍在,并不畏追查了。
淮王已是琢磨不透朱见濂的心思,心想既然汪直无恙,应是还能制止事态的发展,叹了一口气,说道:“眼下还有三日离京,这三日,你就呆在驿站,驿站之外谁来了都不许见。”
朱见濂一丝犹豫也无,点点头,顺从地答了一个字:“好。”
淮王更辨不清眼下是何种情形,没问出什么,又怕继续说下去会再次提及夏莲,只觉身心疲惫,靠坐在椅后,挥手让人将朱见濂带下去了。

☆、144 似梦非梦

沈瓷在浑浑噩噩中做了一个梦。
许多年前,同样是春意初至的时节,柳枝青翠,黄鹂轻鸣,她和爹爹还在沈氏瓷坊,他手把手教着她拉坯,或是执着画笔,在光洁的瓷面上勾勒出纹。爹爹说:“闺女,你比我有天赋得多,若是能跟着技艺精纯的师傅,必会有所成就。”她摇摇头,笑得明媚:“我不跟着别人,我就跟着爹爹,去哪儿都跟着。”爹爹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得柔软,画面是静谧美好的,光从棚架上透出,照在爹爹的脸上,苍老又温暖。
过去的一幕幕,一场场,因其太过温柔美好,而将现实衬得愈发狰狞。她在梦里笑了,又突然意识到这只是梦而已,结痂的疤痕又被揭起,这才发现内里的伤口从未愈合,汩汩流出痛苦的脓血,五脏六腑如同被剧毒侵蚀了般。爹爹还说,制瓷人的情感,会流露到手中的瓷器上,就像孩子遗传了父母的一部分身心特质,虽有自然造化之力,但这份特质的遗传,更是无法忽视。
一个人的心境,决定了所制瓷器的风格。
而窑变,便是失控。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片火红的石榴花,泣血般的哀鸣,刺得眼都睁不开,只觉一团烈焰灼痛了迷离的眼,明灭翻转,刻骨的怨恨便含在里面,随时可能躁动翻起,可又好像有一股力量压抑着,在残阳血红下,逼得尖利的钗尾烁烁泛光。
举着金钗的手疼痛欲裂,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没有一处不觉惶惑。她下了狠心,猛地刺下去,喷出的血液“砰——”地一身爆开,溅了她满身,便这样被惊醒了。
睁开眼,朱见濂正坐在床边,见沈瓷醒来,轻轻拭了拭她额头的汗:“怎么了?”
沈瓷的胸口仍是起伏不定,极力克制自己飘忽的神思,缓缓抬头,喑哑了声音:“……做了个梦。”
“嗯?”
“……梦见汪直死了。”
朱见濂拭汗的手一顿。
“我杀的。”沈瓷又说,眼神涣散在空气中。
似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朱见濂静了一会儿,柔声对沈瓷道:“你太累了,不宜多想,好生休息吧。”
“或许吧。”沈瓷呆呆坐着,脑中如有一种虚空的清明,抬起头来望着他:“你为什么不问?”
朱见濂眉心微蹙:“问什么?”
“你今日在苍云山下找到我,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在那儿?”她见他沉默,追问道:“你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对不对?”
朱见濂迟疑片刻,终是颔首承认:“我知道。”
沈瓷身体一软,不敢看他的目光,向后微倾过去:“你不怪我?”
朱见濂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处境,不怪你。”片刻后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觉得难过。”
灯烛有些暗了,摇摆不定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揪心的压抑。他低头看她,顺手她颊上的两缕碎发顺到耳后,顺着她的轮廓轻滑下来。他忽然发现,她额上那道月牙形的伤口依然明显,孤零零地挂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相书上说额上有疤的人命运多舛,那她如今波折起伏的人生,或许便是因着当初为自己挡下的一击。他想到这里,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说道:“我入京之前,以为你莫名获罪,倍受打击,我若出现,必能成为你的依靠。可是到了以后才发现,其实一切早就同我想象的不同了。”

☆、145 奈何纷扰

沈瓷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微微垂下眼帘,看见他的手微伸可及,不由轻轻碰了碰,脸上顿时变了颜色:“怎么烫成了这样?”再看他双颊发红,脖颈上竟还有一道细长的刀痕,急道:“这是哪儿怎么回事?有人伤你?”
这刀痕是汪直跳下悬崖前留下的,朱见濂摆摆手,不愿提及:“无妨,伤得并不重。”
“可是……”
“小瓷片儿,听我说完。”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知何故,眼眶竟有些发红。莫名的悲辛与喟然交融在一起,那些能告诉她的,不能告诉她的,统统化为哽在他喉头的一根弦,绷紧了,锋利的,割得喉咙涩涩发疼。
沈瓷抬头,撞上他的眼睛,明亮而沉默,心里不由微微一热,惶惑地开眼去,想要下榻寻找药物替他敷上,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紧,听他道:“我是真的没事,要紧的是你。就算是为了我,也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他看着她苍白的病容,又是心疼又是酸楚,她遭遇家变后,便不爱多言,好不容易终于拾得了几缕亮色,又在矛盾踟蹰中遭遇如此心劫。
他是真的想要将所有尽数交付予她,可两人之间如今横亘了一个汪直,有些话便成了缄默。从前她是他的名义上的小宠,虽然并未敞开心扉,但相处是坦然的、暗流下涌动着温柔情愫;可如今执手相握,中间却因为汪直,隔了太多枝枝蔓蔓,不敢说,不可诉。他胸口疼得厉害,无法拆去这纷扰杂陈的哀伤,似在蔓草繁生的旷野经历了一场暴雨,悄无声息地心痛胆寒、抱臂号啕,喉咙艰难地动了动,低声道:“小瓷片儿,我心里其实是害怕的……”
沈瓷听他声音竟是微微发颤,向来从容忍耐的小王爷,此时竟有了些惶惑的神情,他的手掌发烫,握住她如同握住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晕,心下一滞,说道:“别害怕,汪直若是想要我的命,之前有的是机会,既然他没动手,便说明我没有性命之忧,你不需担心他会找我寻仇。”
朱见濂却是摇头:“我并不是害怕这个。”
沈瓷见他今日不同以往,对方才她的问题也避而不答,迟疑再问:“那你是……怕他从中阻挠,没有办法带我离开京城吗?”
朱见濂仍是否认:“不,我答应了带你回家,就一定会的。”
“那……”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中的滚烫却分毫未减:“我真正害怕的,是你纵然回到了江西,心却放不下。”
“……”
“京城遇见你以后,便是波折不断。还没同你好好说上几句话,还不了解你心中所想,事情就变了一遭。我时常不知如何才是对的,怕见不着你,又怕见着了你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从前以为暗藏情愫的时光很难熬,现在才知,那并不算什么。”他眼中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更害怕,她知晓了今日所有事情的真相后,会待他疏离。怕汪直若真的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会因愧疚而回避他……他眉心凝成了一个“川”字,心里也拧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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