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出,她感到了无比惊愕、甚至是荒唐:这么多年来,就算太皇太后再怎么不喜自家娘娘,左右也就是不给她面子、不加搭理罢了,像今天这样子特特下她的面子,可还真是头一回!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怎么现在反倒开始收拾起自家娘娘了?太反常...实在是太反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别说荣姑姑了,就连跪坐在地上的钱太后也很想知道。
英宗出征瓦剌被俘、归国后又被软禁南苑的那段日子虽然艰难困苦、甚至连南苑的卑贱宫人也敢给她脸色瞧,但自从英宗再次登基后,她有英宗的敬爱、百姓的敬重,安享荣华,这种受人训斥、被人捉弄、卑微胆怯、甚至叫人忍不住找个洞钻下去的的无比羞恼的感觉再也没有有过。
自从太皇太后回宫以来,她也是小心翼翼伺候迁就着,就算是对方不拿她当一回事,但每回宫宴上头,她还不是小心恭敬地伺候着?就算是太皇太后再不满自己,何至于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给自己难堪?!
心里面的羞恼感觉一层接一层地涌上来,钱太后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此时她早就忘记了早前自己还因为邵氏被赐出宫的事情要去找皇帝陛下的麻烦了。
“谁都不准扶她起来!”太皇太后微眯着眼睛看着又是惊惧又是疑惑的荣姑姑,“让她好好反省!”虽然她的目光只是微微扫过自己,但荣姑姑却感到了雷霆万钧之势。太皇太后的气势极其摄人,这厚重的威压感觉,甚至都不在先帝之下,并不像是居于深宫、又多年礼佛的老妇人能够拥有的。
慈宁宫的宫人们全都噤若寒蝉,别说搀扶起钱太后了,就连大气都不敢出,皆都把头低得低低的,谁都不敢得罪这位老祖宗。
不过太皇太后的话倒是颇为耐人寻味:她究竟是让钱太后反省什么呢?
大家都不知道钱太后到底做了什么让太皇太后如此动怒的事情,但心里头却是怨恨着她的。早慈宁宫里头近身伺候着钱太后,他们早就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可没有外头说的那么好。即使是偶有刁钻的打骂惩罚,大家也就忍了,但是现在让阖宫陪着她一同承受太皇太后的怒火......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连荣姑姑都不给面子,万一等一下看谁不顺眼,那可不是像往常一样罚一通就能免事的......
下人们到底是有趋吉避凶的本能,虽然不知道太皇太后今日突然驾临究竟所谓何事,但对可能发生的危险却是清清楚楚的。
其实别说这些个下人了,就连钱太后本人也是不怎么明白太皇太后这句话的意思。
就算是借她一千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得罪这一位啊!
虽然这几年来后宫的实权全都落到了坤宁宫柏氏的手里头,但若是没有太皇太后的默许,柏氏又怎会这么轻松地触摸到后宫实权?
太皇太后和她们不同,她的背后,可是有着传承百年的世家。就算是现在世家多隐没,可他们的力量,仍旧蔓延在朝堂甚至是后宫之中。即使微弱,但却从未消失。
反观这帝国的传承,恐怕还比不上世家的传承。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
那野心勃勃的,抢了名正言顺的位子。于是,有些东西开始悄然改变。
正是因为深知这里头的复杂,所以钱太后在太皇太后面前更加谦卑。
“后宫不得干政。以往的小打小闹哀家也不追究,可若是在这时候有谁给皇帝找麻烦,可不要怪哀家不放过她!”太皇太后满意地看着慈宁宫内跪成一片的主子并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茫然无措的钱太后。
钱太后闻言脸色大变,似乎知道了太皇太后今日这异常反常之举的原因。
“咱们走吧。”太皇太后最后警告地看了一眼钱太后,笃定地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太皇太后一行人离开慈宁宫宫苑,钱太后仍旧跌坐在地上不动弹。等到宫人们哆哆嗦嗦起身,荣姑姑上前搀扶起她的时候,她仍旧是弄不明白:难不成太皇太后对皇后偏心到了这种地步?不过一个小小邵氏,也值得她如此大动干戈地前来慈宁宫折辱自己、以皇帝为借口警告自己?
但是钱太后没有想过,若是太皇太后仅仅是要为柏芷出头的话,应当早在她第一次将邵氏献给皇帝陛下的时候就出手,何必等到现在邵氏都不在宫里头了,才来警告她?
太皇太后并非在以皇帝为借口为柏芷去除潜在的威胁。
若是柏芷连这点小麻烦都处理不好的话,还真的对不起太皇太后的抬爱;相反的,她这么说,很有可能是皇帝陛下真的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正在节骨眼上,经不得别人的打扰。
“主子,咱们现在回宫么?”钱嬷嬷一边搀扶着太皇太后离开慈宁宫,一边想问。
“不急。”太皇太后看着乾清宫的方向,目光里头罕见地露出了担忧,“咱们...再去一个地方。”
☆、第一八二章
金尚宫再次到坤宁宫向柏芷禀告那对金镶玉步摇的来历的时候,已经是六日之后的事情了。
尚宫局仓库内的记录册子堆积如山,在不知道这对步摇是在何年何月、由何人经手制作、甚至都不清楚是否真从尚宫局留出的情况下,仅凭一幅小小素描就要找出它们的来历,确实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柏芷已经言明这件事情隐秘,不能叫别人知晓。幸而正值年末,金尚宫借着整理库房的借口,独自一人苦苦找了六日,才幸不辱命,找到了这对步摇的记录。
但是结果,叫柏芷更加惊愕。
这对步摇,竟然是当初建文帝为了嘉奖身怀有孕的宠妃楚氏,亲命尚服局制作的一批饰物当中的一件!
永乐帝朱棣是从侄子朱允炆的手里头夺到的这江山,虽说在大明朝是讳莫如深的禁忌、无人敢议论,但对于从现代而来的柏芷来说,并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她只是不知道这对步摇的来历竟敢如此吊诡,会牵涉到几十年前的事情。也幸得帝位虽然从朱允炆转到了朱棣的手里头,但为了能够保持后宫能够正常运行、尽善尽美地伺候好新帝,在宫里头伺候着的这些宫人、尤其是尚宫局的女官们,几乎保持原位、未遭杀戮,所以这些个档案才能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甚至在迁都的时候从南京一同迁到了北京。
柏芷轻轻摩挲着已经泛黄的册子,上头的步摇图样与她妆匣里头的那对步摇别无二致,只是在旁边印了一个“卐”字的印记。
“这是什么?”柏芷翻阅其他首饰样子,均都没有发现这个字样,狐疑地问金女史。
金女史一头雾水地上前看见柏芷葱白手指指着的那个“卐”字印记,恍然道:“回娘娘,这是尚服局中手艺最为精巧的师傅的私人印信,代表这件首饰乃是尚服局制物中的得意之作。看来这位楚妃娘娘十分受宠呢!”在尚宫局里头,女官们的官阶自然是地位高低的象征,但那手艺最为精巧的师傅,即使不是尚服,也会无条件受到尚服甚至是尚宫的尊敬。毕竟她们除了是宫里头此后贵人的奴婢之外,同时也是手艺人。匠心不止,匠人就会一直受到大家的尊敬。
“原来如此。”柏芷点了点头,不过随即心里头又划过另外一个疑惑:后世对朱允炆的研究和议论全都在他被叔叔夺去皇位的悲剧人生、以及皇宫大火之后的去向上头,对他的嫔妃子嗣的关注,倒是不太多。然而即使如此,自己可从来没听说过朱允炆有个宠妃楚氏啊!
是因为那楚氏已经湮没在了历史尘埃中,帝王的缱绻情爱终究抵不过丧失皇位、下落不明的悲剧色彩么?
确实有可能是这样,但柏芷却无端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楚妃应该是一个关键的线索。不仅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更加是因为她是那对步摇的第一任主人。
自家母亲肃穆又讳莫如深的表情、敬妃神秘又意味深长的微笑......甚至是太皇太后超出了常理的支持和照拂,这一切又一切的谜团,似乎只能通过这个人解开。
但是这个楚妃不但是和自己隔了五六十年的人物,更是朱允炆的妃子。年代久远又身份尴尬,想要打听她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对步摇又究竟是怎么到自家母亲和敬妃的手里头的!?
柏芷心里一下子被蒙上了一层阴霾,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管怎么说,她们和楚妃肯定脱不了关系!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柏芷很久之前就觉得柏夫人同敬妃的关系亲热要好得到了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步:一个是肱骨之臣家的闺秀,一个是国公家的千金,若说只是由于闺中的交情而成为好姐妹,那也说得过去;可是怎么解释这对好姐妹同时得到当时仍是太后的太皇太后的青睐、甚至时常一同被召进宫里头陪太后说话呢?更遑论即使之后各有经历、甚至十几年未曾谋面,但她们的交情一如往昔,同时拥有这对来历吊诡的步摇?
总觉得,这一切的疑惑纠结起来,似乎要揭示出一个天大的秘密......
柏芷的秀眉蹙起,心里疑惑万千。她静静细思的时候,金尚宫知情识趣地站在一边不出声。但她心里头到底也浮现出了奇怪的感觉:昔年建文帝宠妃的旧物,怎么会到了皇后娘娘的手里头?且她又密令自己追查,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