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她转身示意她的贴身宫女珍杏。珍杏会意,立即上前,手中捧着一件灰鼠皮大氅。
我打量那大氅两眼,不觉赞叹道:“鼠皮虽不是特别难得的东西,但要做这样一件大氅,毛色几乎完全一致,拼接也力求天衣无缝,只怕也是极难的。何况儿臣瞧这大氅油光水滑,一点不逊于狐皮貂皮等料子,正是稀有的绝世佳品。”
太后在宫中见惯富贵,而乍见到此物也不觉惊诧。她不肯表现出来,但喜爱之情已无需斟酌,点点头吩咐李姑姑收下,便是满意的意思。
“这东西当然不及狐皮貂皮贵重,只是灰鼠皮毛轻薄,做成衣服也不厚重,所以便有了想法做一件奉与太后。这节气穿狐皮嫌热,穿锦衣又嫌冷,披这样一件大氅,既轻薄又刚好抵了寒气,最相适宜不过了。”谢婉仪娓娓道来,切身为太后考虑,当真懂事。
果见太后道:“东西也就罢了,难得的是你一片精巧心思,哀家喜欢你聪明。”
第78章 似缘
谢婉仪恭谦应对,进退得宜。看样子太后已经对她生了几分好感,毕竟谢婉仪与朝露公主只是生的相似,为人处事皆是不同。
“太后谬赞,臣妾不敢当。”谢婉仪谦卑如旧。
我微微笑道:“母后很少夸人,可见是真的喜欢你。”
谢婉仪自有另外一番谦疏,望着我的肚子,不免艳羡:“去年这个时候有孕的是臣妾,今年娘娘就有了,而臣妾是永远不能再有孕的……娘娘福泽深厚,臣妾莫不能较。”
我听她说的伤感,也禁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轻叹道:“福泽深厚与否本宫并不知道,但是本宫一定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孩子。”
谢婉仪有意无意抬眼与我对视,我话中的深远意思她并非不懂。太后面色不变,只如闲话家常一般道:“皇后有孕不久就已经遭人暗算,可见宫里的女人都没有消停的时候,你懂自保是好事。”说罢,她又瞧了瞧谢婉仪,挥挥手道:“你也还年轻,小产一次固然伤身,但怎么就到了不能生育的地步?别是御医诊断有误吧。”
谢婉仪摇摇头:“御医诊断言之凿凿,大约臣妾真的不能再有身孕了。也是臣妾福薄,今后只想好好服侍皇上和太后,再不做他想了。”
太后沉吟片刻,徐徐说道:“就算来日你自己不能生孩子,未必不能过继一个。你瞧贤妃,入宫三年还不如你,如今膝下不照样有一位公主承欢么?”
谢婉仪陪笑道:“臣妾哪里敢与贤妃娘娘相比,娘娘出身高贵,位份又尊,臣妾望尘莫及。”
太后淡然而笑,轻轻道:“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总有些自怨自艾。哀家和贤妃的出身哪里能算高,顶多算不是寒门小户罢了。只要你勤谨侍奉皇上,品行端正,还怕没有封妃的一天么?”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殿珠帘轻颤。我并不动,谢婉仪转身一看,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贤妃娘娘金安。”
贤妃缓步走入,也径自福身笑道:“臣妾给太后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太后点点头,随手一指示意她坐下。
贤妃此来带了恭献,如今也快到三岁了。太后良久不见她,自然也要好好问询日常起居,再嘱咐几声方才能勉强放心。
宫中素有传言,贤妃待恭献并不好。太后活得人精一样,我瞧她不肯放心的样子,便知谣言未必宫穴来风。
恭献在太后怀中腻歪片刻,圆溜溜的眼睛忽然看到一侧的谢婉仪,屁股一扭竟灵活的从太后怀中钻了出来,看着谢婉仪默不作声。
我一手将昭靖揽在怀中,一手指着谢婉仪,道:“涟晴,这是你谢娘娘,数月不见就不认得了么?还不快见过?”
恭献很乖巧,听见我教她便脆生生喊了一声:“谢娘娘好。”
谢婉仪起先一怔,继而欢喜起来,伸手要抱恭献。恭献温顺地倚靠在谢婉仪怀中,嘻嘻笑道:“谢娘娘身上真好闻,涟晴最喜欢谢娘娘身上的味道。”
谢婉仪微微疑惑,问道:“谢娘娘身上什么味道,我自己怎么闻不出来。”
恭献用力一嗅,歪头细想,极是憨态可掬。她说:“谢娘娘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所以也最好闻。母妃身上总有一股熏香,涟晴不喜欢。皇奶奶身上闷闷的,也不好闻。”
众人都被小孩子一篇体味赋逗笑了,唯独贤妃凝眉,嗔道:“恭献放肆了,回去母妃再罚你。”
听到贤妃一张口,恭献立马瑟缩拘谨,再不复方才可爱。我凝眉,刚要出声开解,便听太后道:“你急着凶她做什么,童言无忌何必在意?哀家老了,成日里呆在屋子里能不闷么,涟晴说得不错。”
贤妃听见太后开口,也不敢顶嘴,顺着太后意思道:“臣妾身负教养之责,只恐教不好恭献,难免心急。”
太后漫然,像是随口说道:“你既怕教不好,那就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方才哀家还宽慰谢婉仪,她自己眼下不能生也可以先过继一个,如今哀家就瞧着涟晴和谢婉仪很好。”
贤妃脸色当即一变,还不及说什么,我已经笑道:“涟晴和谢婉仪,只怕是有缘。”
太后深深看我一眼,轻轻颔首道:“的确,只怕是有缘,否则涟晴何以喜欢婉仪身上的味道。”
贤妃有苦也难以张嘴,讷讷片刻后道:“恭献自幼在广阳殿长大,一时换了地方,只怕不惯吧。”
太后无所谓摇摇头,看样子并不在意:“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住一个月也就惯了。贤妃,你说是不是?”
太后拿眼看贤妃,我留心着贤妃的神色,只见她勉强保持着镇定,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已泄露她此刻的恐慌。她转眼看向恭献,眼神中的不舍浓烈深沉,正如割肉一般的疼痛。我抱着昭靖的手臂更圈禁了些许,推己及人,对贤妃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她平日对待恭献再不好,三年亲近也总有几分骨肉之情吧。
也只有要带走恭献时,贤妃才能真切体会这种骨肉分离的难过。既已体会,又何必再持续放大这种痛苦?
未及深思,我脱口而出:“母后还是收回成命吧,儿臣觉得谢婉仪未必比贤妃更适合。”
太后惊诧,贤妃更是惊异,不敢相信我会为她说话。
“皇后什么意思?”太后已有不快。
我捋了捋思绪,娓娓说道:“一则谢婉仪年纪还轻,资历不够,怎好直接抚育三岁的公主,宫中年轻妃嫔岂非个个不服?二则贤妃娘娘抚养涟晴三年并未有大错,无故褫夺抚养权难免让后宫人心浮动,揣测纷纷。三则涟晴自幼养在广阳殿,与贤妃脾气相熟,乍然让她离开贤妃,她心里未必愿意。四则皇上当日指派贤妃抚育涟晴,自然是属意贤妃。这换给谢婉仪抚养,皇上难免奇怪。这一奇怪,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所以臣妾觉得还由贤妃抚养涟晴最妥。”
太后听我这样说,自是满意一笑,颔首道:“皇后深思熟虑,果见成熟。其实方才哀家不过随便说说,也没打算作数的。”
我看向谢婉仪,含笑道:“妹妹勿怪,本宫只是说实情,此事的确太突然,恐引起宫中大变。妹妹还年轻,以后自有机会抚养自己的孩子。”
谢婉仪莞尔,毫不在意一笑:“臣妾不会怪娘娘,就算方才太后真的抬举,臣妾自己也要推脱的,还好娘娘帮臣妾把话说了,免臣妾自己一番口舌。”
如此皆大欢喜,我明白以谢婉仪的为人,自然不会怪我。她自己失宠良久,位份也不够尊贵,无端抚养萧琰唯一的女儿只怕会让她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再说她是经历过算计的人,心不会那么急,也不会那么蠢。何况贤妃是什么人,她应当自知还没到能与贤妃相抗衡的地步。
贤妃自是虚惊一场,心绪渐渐平复下来,起身郑重道:“太后皇后放心,臣妾待恭献必定犹如待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疼惜,决不辜负皇上所托,亦不会对不起她先去的母亲。”
我抿着帕子一笑,轻轻道:“贤妃姐姐现在还一口一个恭献唤么,民间有习俗,叫小孩名字容易成活,连母后和皇上都叫小字涟晴,姐姐怎么改不过口?”
涟晴是我取的名字,贤妃自然不喜,平日里一直叫公主的封号。虽说谈不上不妥,但到底拗口别扭。此刻我玩笑一般道出,方才又开口替她说话,她自然不好继续心有芥蒂,也即刻改回了涟晴的称呼。
这样一来,太后满意一笑,伸手拉她坐下,道:“有你保证,哀家就放心了。”
四人再闲话片刻,便到了午时。太后要用膳,留清闲无事的谢婉仪侍奉,我和贤妃便退出太寿宫。辞别太后,我抱着昭靖,她牵着恭献,两人结伴回宫。
“今日多谢娘娘出言,否则只怕臣妾就要失去涟晴的抚养权了。”她简短致谢。
我微微一笑,她那么高傲的女子,肯这样感激我,已是难得。于是我也客气道:“贤妃不必挂怀,本宫身为皇后,自然要思虑整个后宫,不会因一人一事罔顾六宫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