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事瘦而高挑,大大的眼睛一转,一看就甚是精明圆滑。他听我这样说,当即陪笑道:“是了是了,多谢娘娘提醒,否则奴才这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不过以往每到这个时节,宫中必有岁赏,不知今年还赏么?”
我拥着手炉笑道:“皇上虽然说要力求清简,但是该有的赏赐不能少。前两年战乱,宫里宫外都受了不少委屈,所以今年的恩赏要格外丰厚才是。”
他已明白,点头哈腰道:“既然娘娘吩咐,奴才回去就打点。”正欲告退,忽而想起一事,又问我,“其他妃嫔皇子们都好办,只是绿绮堂那一位皇上素来高看一眼,娘娘是否也要特殊关照一下?”
他探究地看着我,想要从我的表情中挖掘出我对李婕妤的态度。精明至此,也难怪他能统领尚宫局这么久。我冷目横扫他一眼,抿嘴不语,他忙哂笑:“奴才明白了,这就告退。”
他弓着身子倒退两步,我忽而唤住他道:“你且先站住,本宫还有话要吩咐。”
他连忙停住脚步,低眉问我:“娘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我用银签子拨弄一下手炉的炭,新鲜空气涌入,炉火顿时旺了一些。我暖着手道:“今年鲁国长公主和亲大辽,我朝是公主母国,大的年节必兴赏赐。宫中岁赏的事情可以暂缓,但是送去大辽给长公主的岁礼,你要优先准备。”
主事眉心一蹙,大有为难之色,小心翼翼地问:“大辽的使臣已经到了京城,皇上在前朝想必已经处理过贡礼和赏赐的事,咱们后宫还要多此一举给长公主送岁礼么?”
我淡淡道:“何为多此一举,两国邦交和亲,皇上赏赐大辽是国事,本宫赏赐长公主是家事。”眼波一转,我又道,“以后年年如此,记住了么?”
主事忙笑道:“奴才记住了,那奴才即刻去办。”
尚宫局的主事刚走,奚宫局的主事又来了。金仁正巧拿了萧琰的起居注给我看,且在我耳边低声道:“近日七皇子总是生病,皇上也总往绿绮堂去。听她宫里人嚼舌头,皇上体恤他抚养皇子辛苦,恐怕有封她为妃的意思。”
我“嗯”了一声,示意他退下,又问奚宫局的主事:“你这时候来未央宫可有事?”
奚宫局主事扑通一声跪下,面色也是急的赤红,道:“启禀皇后娘娘,御医方才给贵妃娘娘请脉,说贵妃娘娘不大好,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奴才觉得事关重大,所以特来问娘娘,要不要知会尚宫局那边早作打算?”
我闻言,拿着那起居注劈头盖脸冲那主事砸下,喝道:“你放肆!”
主事挨了打,也不敢言语,只咚咚地磕头。
我乍闻此言只觉得怒气腾腾,片刻之后稍稍冷静,咬着牙说:“你不必急着替贵妃准备,她若是出了事,本宫就拿你做棺木。”
主事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我心烦意乱,怒斥他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立即宣召所有御医,入宫为贵妃诊脉!”
会召所有御医动静甚大,已惹来阖宫关注。不少妃嫔派自己宫中的宫人不远不近地等在宫门不远处,仔细地探听敏贵妃到底病情如何。可惜未央宫的宫人口风紧,等在风口数个时辰,他们也没能打听到他们想知道的。
其实经过数年浩劫,宫中与陈玉华有交集的妃嫔已经不多。在大部分人眼中,敏贵妃不过是一个深居不出、似有隐疾的高阶妃嫔。不得宠,却又备沐皇恩。这样的陈玉华安安静静,本碍不着那些蓄意争宠的妃嫔。可是她们的眼睛却已经紧紧盯着未央宫,在意着“敏贵妃到底还能活几日”,“皇三子日后交给谁抚养”。在她们眼中,宫中任何女人敌人,每一个皇子,都可以成为来日的依靠。
年节下的大雪怎么下也下不停,路上的积雪愈厚,宫中的人心也愈凉。我微微晃神,愈发厌倦。
从下午一直忙碌到傍晚,未央宫的灯火初上,会诊的御医方才有了结果。他们支支吾吾,暗地里推了一个资历最轻的御医来禀报。那御医额上生汗,战战兢兢道:“启禀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郁结于心,旧伤复发。更加上早些年太过劳累,导致如今气虚体弱,五内衰竭,恐怕油尽灯枯。”
“啪”地一声,我手中的茶盏落地。我怒视于他,他吓得双眼一翻,晕厥过去。后面的御医如浪潮般跪倒,告饶道:“微臣等回天乏术,娘娘恕罪。”
我正欲逼着他们想办法,忽然听到内殿传来微弱的声音。
“皇后……”
我连忙走进去,见床榻上的陈玉华气息微弱,双手在空中乱抓。我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难受?”
她咳了一声,喘着粗气道:“叫他们都出去,我不喜欢闹。”
我挥手让众人退下,又把她的手送回锦被里,掖好被角,道:“我看你这殿里太闷,虽然外面冷,但是也该在中午日暖时通通气才是。”
她幽幽一笑,道:“还通什么气,我都快喘不动气了。”
“玉华,不许胡说。”我轻责道。
她笑得轻畅,声音也柔软起来:“你怕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在宫里这些年,我日日不快活,日日都想离开。如今终于能顺心遂意了。”
我眼眶一湿,轻轻道:“你别这么悲观,宫里的日子虽然又黑又长,但也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她温和一笑,虚弱道:“这一天你早晚能等到,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我心里一阵阵地抽痛,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费力说道:“入宫这些年,我虽然一直有常人不能比的位份,但却从来不受君王恩宠。曾经我也不甘,也努力地想要得到。然而如今回头细想,那并不是我想得到的,自然也没有必要不甘。”
窗外的北方越发呼啸地厉害,陈玉华听见风声,怅然道:“宫中恩宠就像这北风,来势或许凶猛,可惜春天一到就无影无踪了。当年宣惠贵妃、温恪贵妃,还有那个罪人郭氏,谁不曾宠冠六宫,但是她们的下场却一个比一个惨。”
说道此处,她尽力循着我的声音,把脸转向我:“还好你比她们都清醒,想来不会落到她们一般地步。”
我落泪,隐忍着不让自己发出悲戚之声,竭力装作平常一样,道:“你也不会的,玉华,等你养好身体,还是这后宫里最尊贵的贵妃。”
她笑得无声无息,微微启唇:“别叫我贵妃,我从没有像讨厌贵妃一样讨厌过别的称谓……”
她忽然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却激的自己喘息连连。脆弱的样子如同秋日的落叶,干枯地一触即碎。她压服着自己的气息,低着声音如同在恳求我:“皇后,你现在在宫中权势滔天,能不能最后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怕她冷,连忙把自己的手炉貂裘给她暖身,道:“当然,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管告诉我。”
她缓了口气,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略带了几分紧张:“我自知自己来日无多,却也没什么遗憾没什么不敢,只是心里头还有些痴念。”我听她说到此处,已经知晓大半,果然听她继续说道,“我好久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了,只依稀记得他的声音很是清朗。皇后,我还想再见他一面,听听他的声音。或者哪怕遥遥的听他问安,也觉得心安了。”
我泪如雨下,哽咽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知是不是冷,她往貂裘中缩了缩,怯怯道:“他已经成家,有了那么好的王妃,而我不过是个失明的妃子,他没有必要来看我。他若是不愿你也不必勉强,只要你肯替我带个话,让我余下的日子有个念想,我就已经知足了。”
我轻轻道:“你放心,这话我一定会带到。哥哥的为人我最清楚,他会愿意来的。”
陈玉华听到我这样说,满足一笑,却忽然又蹙起眉头:“可是王妃呢,她会不会介意。你帮我带话给他,心里会不会觉得对不起王妃?”
我含泪摇头,道:“你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我答应你,就这两日,我一定安排你和哥哥见一面。”
她安心躺下,不过须臾就睡着了。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烧的厉害。
传令御医好生照顾她,务必要让她撑半个月,御医们都战战兢兢答应。
我写了封亲笔信,让金仁出宫去暄化王府带给哥哥。他跟我回宫后很快与各处混熟,关系处的极好。他人本也伶俐又有我做靠山,宫中哪怕是萧琰身边的徐晋都会给他几分薄面,所以出入皇宫极为顺利。
过了几日,哥哥回信答应了此事。我连忙拿着那信去探望陈玉华,对她道:“哥哥答应了,过两日我便安排他入宫。”
陈玉华嘴角一抖,忽然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低声哽咽道:“他竟然真的肯来,真的肯来。”
我坐在她床榻旁边,轻声道:“肯来,他肯来。”
陈玉华闷了一会儿,忽然说:“算了,别叫他进宫来了。我原本所求的就是这份心,他的心意到了,我已觉得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