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下充斥着腐烂的味道,我拿丝帕略一掩鼻,跟着狱卒加快脚步。那狱卒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说道:“委屈娘娘了,这白帝城的地牢几十年无人打扫,向来关押大逆不道之人。听闻这里晚上闹鬼,若不是有差事,我们平日还不敢下来呢。”
我听了这话不觉凝眉:“虽然地牢守卫森严,但是你们若不巡查,万一有要犯逃走可怎么好?”
那狱卒道:“不可能的,进了这里,哪儿还能逃得出去。娘娘等会随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他拿了火把在前面引路,我和春雨跟在后面。约走了百步,方才走到一处岔路口,一左一右向两边延伸。
“娘娘,里面关押的,就是楚王和楚王妃了。未防娘娘受惊,小的提前告诉娘娘一句。他们二位都用玄铁铁钉刺穿手腕,又用链子绑着,那情景还有些恐怖呢。”狱卒说这话还打了个哆嗦。
我“嗯”了一声,问道:“本宫瞧这儿分成两条道,楚王和楚王妃是分开关着的么?”
狱卒连忙点头:“自然是分开的,楚王关在左边,王妃关在右边,娘娘到底要去见哪位?”
春雨闻言道:“没你的事了,你去地牢门口等着,有事娘娘自然会叫你。”
说罢,她拿出一定金子递给那狱卒:“不许走漏风声。”
那狱卒连声答应,即刻退下。
我抬脚往右边走去,又走了十步,方才瞧见一间囚室。从木栅空隙向内望去,最里面的墙角处,蜷缩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听见我的声响,轻轻抬起了头。
“姐姐,你来了。”
我轻轻一笑,走上前去。春雨举着火把引燃了一侧的壁灯,原本漆黑的囚室,终于变得昏暗起来。
我道:“数年不曾听你说话了,如今听着,声音倒是比从前沉稳许多。”
哗啦一声,是铁器碰撞的声音。我举目看去,见她双手和双脚均是暗红色。再仔细一看,那是凝固了的血附着在皮肤上。
白帝城的地牢最深处,关押的都是最要紧且大逆不道的犯人。狱卒们将他们押解到这里,未防他们出逃,都会用烧红的铁钉贯穿他们的四肢,然后绑上铁链加固。如此,犯人不死便在剧痛中挣扎,自然是逃不了了。
她被关在此处,已经数日,流出的血也已干涸。我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
顿了片刻,我压下恶心的感觉。我拿过春雨手中的酒壶,随意盘腿坐下,离着那木栅也不过一步之遥。
周晗借着灯光看清了我,不觉轻轻一笑:“一别三年,姐姐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我斟了一杯酒,登时酒香四溢,暂时压住了地牢深深的霉味。我说:“人心的改变往往在一瞬之间,三年之久,我有些变化也属正常。”
她披头散发,忽然仰脸让五官暴露在火焰的照射下,如同鬼魅一般苍白可怖。
“是啊,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当初疼我的那个姐姐,你如今的眼中只有你的后位,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许是在地下深处,她怨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厉。长而空的走廊,一声声的回荡着她的愤懑。
我闻言只是冷笑:“我若不疼你,当年就不会把你留在宫里想要给你找个好人家,直接把你丢给二婶随意婚配岂不还省心省事。可是你呢?你好歹也是周家的小姐,行事竟然这样不堪,如今我都羞于启齿你当年干的龌龊事。”
“龌龊?”周晗仰天大笑,“萧琰是我喜欢的男子,我也是他中意的女子。我和他做什么都是发自内心,何来的龌龊?!”
她的声音太大太急,墙壁上积年的尘土都被震得抖落下来。对面的黑暗中忽然传来另外一声声响,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晗儿,是你在说话么?”相距太远,声音模糊,但是灯影下的周晗闻言,却不屑地把头别过。那人又絮絮说了几句,大多都是关爱之词。
我抿嘴一笑,道:“那边关着的,是楚王吧。他自己都这般光景了,却还惦记着你,可见楚王对你很是痴情。你有这么疼你的夫君,为何还要一心惦记皇上?”
周晗嗤笑一声:“他疼我,与我何干。我的心只给我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对我再好,我一样不屑一顾。”
我颔首道:“这样的话倒很有咱们家的风骨,只是有时候心气太高,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我把酒杯推入囚牢,道,“你也许久未曾见过他了,等你见到他如今的样子,或许会失望。”
她看了看那酒杯,缓缓挪动身子蹭了过去。
“这是什么?”
我笑了笑:“咱们姐妹二十年,却从未喝过酒。今日这酒我敬你,喝完了,我们便不再是姐妹。”
她苦笑一声,颤抖的手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酒杯从她手中滑落,叮当一声摔在膝前。这一声脆响,似乎是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拉回了二十年前。
“你出生那年,黄河水灾严重。先帝派爹去赈灾,家中只有娘照应。姨娘生你的时候又是难产,折腾了三天三夜你才出来。而那三天我娘和我一直在外面守着,寸步也不离。后来你便出生了,稳婆把你抱出来的时候,还未来得及擦去你身上的血污。我当年也只有八岁,看着襁褓里沾着血和汗的你新奇不已。我娘告诉我,今后我就有个妹妹了。”
她倚靠在牢房木柱上,双手揉捏着小腹不停地喘气,似乎痛不欲生。她道:“你现在肯定在想,为何没有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掐死我。”
我偏头一笑:“怎会,家中姐妹少,直到你出生,我才有了亲妹妹。小时候娘疼你,你常常在我娘的院子里和我玩耍。再后来你到了识字的年纪,我整日抱着你,手把手教了你上千字。你嫌不够,又央我教你诗书,你可都还记得?”
周晗眼睫一颤,默了一会儿道:“那个时候,你待我确实极好的。家里的姨娘争风吃醋,不少人明里暗里都欺.侮我。阖府上下,也只有你肯回护我。”
我微微一笑:“我自然要护着你,因为你是我妹妹。”
“但如今,你却要害死我。”周晗嘴角垂下一滴血,滴在她原本就布满血污的囚衣上。
我泠然一笑,虽然还是笑着,心里却是苦如黄连:“因为你如今已经不是我妹妹了,你只是楚王正妃。我若不杀你,何以收服天下人心?”
此刻毒发,她已经疼得厉害,喘息着在地上挣扎。然就是这个时候,她还是倨傲的,不肯喊一声痛。
忽然遥遥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想来定是个男子。我当即回头,春雨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埋伏在分岔口的阴影里。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父亲。他急匆匆赶了过来,春雨没有看清便一剑刺去。父亲一惊连忙躲避,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划破了手臂,溅出一道血光。
“春雨住手!”我认出父亲,连忙阻止。
春雨看清了人,当即丢下了剑。我奔过去想要看看父亲伤的如何,他却一把将我推开往周晗那里赶去。
我呼吸一滞,想不到我漏液前来,却依旧惊动了父亲。如今周晗倒在地上,不住的扭动身体。汩汩鲜血从她七窍中齐齐流出,人也奄奄一息。
“晗儿。”父亲的声音满是痛惜,拔出身边的剑砍断了牢锁,踹开牢门闯了进去。
“爹……”周晗气息微弱。
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即刻就要带她离开。可惜周晗的四肢被铁索贯穿,牢牢地拘在牢里。
被铁索一扯,周晗痛呼一声,四肢处又重新冒出血,染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呆呆地看着被铁索锁住四肢的周晗,手忍不住抚了上去。然后他捡起地上的剑,拼命的想要砍断铁链。金属摩.擦迸出些许火花,可是任凭父亲再怎么用力,那铁链至多不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不必费事了,这是玄铁锻造的,除非有钥匙,否则永远打不开。”我静静道。
父亲怒不可遏地抬头看我:“钥匙呢?”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给你的。她是逆臣家眷,论罪当诛。”
父亲失声:“可她是你妹妹!”
我大声道:“可她更是楚王妃!今日你带她离开容易,可来日我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难道要让天下人,说我们周家徇私枉法么?!”
父亲哑口无言,只是无力地轻微地摇头。我的眼神坚定到不容他违逆,他最终也只能垂下眼眸,轻轻将周晗护在怀中。
“晗儿……”他疼惜的唤她,落了一滴泪。
我从未见过父亲哭,哪怕是母亲去世,他在我面前也只有一份疲倦。而如今,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尽苦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周晗在他怀中挣扎,冷笑着看着父亲:“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从小你便没有疼过我。你在江南起兵的时候,难道想不到我会落到如此地步么?如今我都要死了,落泪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