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瑾靠近我两步,望着我问道:“守备将军的话,你真的理解对了吗?你母亲当年有勇气同先帝一走了之,却没有勇气同先帝携手走到底。他不要你走和你母亲相同的路,到底是不愿你对抗皇权,还是不愿你轻易放开自己的幸福?”
我后退两步,茫然的摇摇头。
母亲当年走或不走,其实都落得了一样的结局。嫁与父亲,郁郁终生。她此生唯一的变数,在于如果当初她肯坚定自己的心,追随先帝海角天涯,如今的情形,会不会好一点?
会吗?
会的。
彼此真心相爱,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对方。天凉了,可以互相添衣。天热了,银杏树下乘凉。早起煮饭烹茶,傍晚坐看夕阳。春夏郊游踏青,秋冬围炉下棋。这样的日子,比起宫中乌烟瘴气和萧琰的诸多猜忌,不知好上多少倍。
然而我终究做不到放弃所有,只为了拥有他。他有他的族人,我有我的母家。面对皇权无论是当年的先帝和母亲,还是如今的我和他,都不得不臣服屈膝。
皇权,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权力,竟然如此至高无上!
“暄儿,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我斩钉截铁答道,“本宫纵为皇上不喜,但皇上未曾废后,本宫依旧是正宫。侯爷是外臣,本宫的闺名,实在不该是侯爷唤的。”
魏瑾神色喜怒难辨,他看着我问道:“你何必如此?”
我硬着心肠说:“自然是为了侯爷和本宫自己。暄化小城,一切从简,但是在有心人眼中不是这样。为了侯爷和本宫的清誉,以后彼此还是注意一下吧。”
他的脸色愈加惨白,轻叹道:“既然这样,天色已晚,皇后娘娘早些安歇,微臣告退了。”
他欠身拱手,谦卑的礼数一如在宫里的那些年。
我心中一痛,看着他后退两步,然后转身离去。
那年陈玉华舞剑,温恪贵妃作梗,宝剑脱手向我飞来,是他用手握住剑锋,将我救下。
去年萧琰弃我而逃,兵荒马乱之中,是他带兵前来,把我接到暄化。
冬日暄化失守,我和春雨落入鹰王手中,又是他及时赶回,救下了我也救下了春雨。
他待我恩重如山,我待他却只剩下了君臣。
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我梳妆打扮。来使送来了皇后服冠,送来了久违的胭脂眉黛。细心装扮过后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我还是当年宫中的那个我,又仿佛从头到尾不一样了。
春雨仍旧打算跟随我入宫,却被我婉辞。她毕竟是魏瑾的人,既然我有意同他彻底斩断关系,又何必带着春雨,让他再生出期冀。
车驾自南门出,往白帝城而行。行至城门口,我忍不住挑起帘子的一角向外望去。白日的暄化大街热热闹闹,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几个月前的这里,曾经血流成河,腥气弥漫。又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那天黎明前一刻,魏瑾手持长弓,策马而来,宛如天神。
猛地放下帘子,我端端正正坐在车中。决定回到萧琰身边,我必须要彻底忘掉魏瑾。以往规行矩步尚且步步险恶,今后若心不在焉,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马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往剑南赶去,来使说在剑南有萧琰遣来的仪仗,可赫赫扬扬将我迎回白帝城。如今一切从简,万望我勿要恼恨。我不动声色,只示意来使退下。
如今我根本无心去在乎在剑南等我的是皇后仪仗,还是轻车简从。反正我最后的归宿,都是我最不情愿的去处。
三日后,仪仗抵达剑南。剑南在川蜀入口处,进入蜀地尽是险要隘口,十分难行。然我坐在八抬的凤轿中,依旧是安安稳稳。
蜀地的山水,不及江南旖旎秀丽,也不及西北广袤壮阔,但是也别有一番风味。一路行进,看着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重峦,心绪也静静宁静下来。
这日傍晚我们到了川蜀一处驿站,那驿站建在山峰之上,高.耸入云,观之令人起敬。一行人须停伫在山脚下,若要入驿馆休息,必须徒步走上山巅。来使面含歉意,道:“皇后娘娘恕罪,这里的驿站年久失修,当日所建的位置不甚合理,只能劳烦娘娘轻移莲步,随微臣去山顶休息。”
我道了一声无妨,又问:“本宫瞧着这驿站不似前些占地广阔,不知来迎本宫的这些军士宫女,他们该在何处休息?”
来使恭恭敬敬地回禀:“启禀皇后娘娘,这驿站太小,他们今夜只能露宿。不过娘娘放心,驿馆站长已经备下了最好的房间,绝不会委屈娘娘。”
我轻轻看了他一眼,道:“他们也不易,既然无法住宿,那么今夜热汤不停,给他们驱寒吧。”
来使赔笑:“娘娘仁心。”
我弃了凤轿,扶着侍女的手顺着拾阶而上。正走到半路间,忽然听到山中摇旗呐喊。在定睛一看,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头,竟然出现了不少人,朝我们这边杀了过来。
虽然是山谷险要之地,他们却个个精于骑射,纵马驰骋如履平地。来使吓坏了,连声大喊:“又有山贼来袭,快来保护皇后娘娘!”
在山下休息的士兵一路疲累本就已卸甲歇息,听到有山贼再重新披挂上山,时间自然来不及。而山贼来者众多,速度极快,不消片刻就将在半山腰的我们团团围住。
“这娘们儿好生俊俏,我们捉回去给大王压寨如何?”其中一人骑在马上,挥手扬鞭盯着我嘿嘿直笑。
来使哆哆嗦嗦喝道:“放肆,你们放肆,你们可知这是谁?”
他们哄然大笑,毫不把萧琰派来的使臣放在眼中。为首那人瞧了瞧山下,道:“兄弟们你们瞧,这么多人匆忙赶上山来救人,这娘们儿估计身份不一般。我们捉回去,就算不能压寨,也能赚上一大笔。”
说罢,他们就要冲上来。
我本未置一词,见他们要无礼,在瞬间拔出藏于袖中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冷冷道:“你们胆敢放肆,我即刻死在这里。我若是死了,你们恐怕也活不成。”
为首那人一怔,连忙道:“你别冲动!”顿了片刻,那人又道:“不过你死了也无妨,我们家大王有一个雅兴,那就是埋人。把死人放在挖好的深坑中,一层黄土一层银杏,层层叠叠埋起来,不但能去除尸臭,夏日还能清凉避暑,可谓是物尽其用。你这样的美人,也想试试么?”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山贼竟然提到了银杏,他莫非……
眼前的山贼粗衣烂布随意遮羞,右眼用黑巾蒙住,仿佛失明。但看他的身量体格,再一听声音,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魏瑾身边的参将!
第148章 湖远(四)
是他来了!
他疯了么?
“来人,把这娘们儿给我捉起来,带回去献给大王!”参将粗着嗓子喊道。
来使大惊失色,却被两三个“山贼”捆起来丢在一旁。我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被三下五除二赶走。他们本无缚鸡之力,所以我轻而易举被参将捉住。
“要想要人,带上黄金三万,来我青山寨见面。”参将大喝一声,调转马头带我极速离开,而护卫我的士兵,此刻还远着呢。
“娘娘,皇后娘娘受惊了。”参将带我奔出数里,见没人了才敢把蒙住眼睛的黑布放下,对我咧嘴一笑。
我摇摇头,道:“不打紧,我知道是你。”
参将嘿嘿道:“方才娘娘真是吓死末将了,您要是死了,侯爷会剥了末将的皮。”
说话间参将勒住缰绳,将我放下马背。我站稳后举目一看,身前三五步处站着一个人,也是山贼的粗犷打扮。但再细细一看,他身姿挺拔,双目囧囧,那份磊落风.流从不曾被掩盖。
“你便是青山寨的寨主么?”我道,“看着不太像。”
他笑笑,对参将道:“天色不早了,先安顿下吧。”
他们长途从暄化赶来,如今荒郊野岭,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竟然在深山当中,找到了一处风.流别院。
那院子隐藏在林中,错落着七八间屋子。竹篱鸡鸭,极有农家小院之感。走入其中,羊肠石子小路蜿蜒清幽,路的两旁植满翠竹,在初春傍晚的微风下,摇曳不停。
室内清简,唯一桌一椅一榻一束月光而已。他引我进来,笑道:“晚上他们会做些野味,你在暄化吃的一直简单,如今给你打打牙祭。”
我道:“这倒不是顶要紧的,来日本宫回了皇宫,什么山珍海味寻不到?”
这话说的残忍,他听到后脸色不由一僵,露出几分惆怅:“你何必一直这样端着架子,不难受么?”
我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侯爷将本宫掳到这里,本宫能不难受么?请侯爷还是尽早把本宫送回去吧,今日发生的事,本宫自然会替侯爷圆过去。”
他微微一笑,说:“我既然敢这么做,自然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如果出了事,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既不会连累你,也不需要你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