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脱去了那一份平静之后,母亲微微一笑,美得令人身心愉悦。
帝都第一美人,哪怕年逾四十,仍是旧日风姿。我自幼承袭母亲美名,却自知没有那一份历经岁月却不褪色的惊艳。
“国公这两日,可时常陪伴夫人?”
母亲噙着笑意点点头,道:“国公但凡有空,日日陪着臣妇。”
我心下欢喜,这么多年,父亲和母亲总算能好好相处一段时日,我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母亲似乎是觉得方才的话说的太过了,面上不自禁流露出几分娇羞。她顿了一顿,转而提起别的,道:“算算日子,这个孩子是在娘娘入宫之前有的。待到来日臣妇产下这个孩子,不知有没有福气能请娘娘赐名?”
我点点头,道:“那是自然,等孩子生下来,本宫和皇上商量着给他取个吉祥如意的好名字。”
母亲笑着谢恩,我又将带来的补品赠给母亲,母亲含笑令采燕接了,道:“臣妇自听闻娘娘归省,心中便一直期待欢喜,却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孝敬娘娘。如今天气逐渐转冷,臣妇便特意为娘娘做了一件贴身的小棉衣。虽然针线比不上宫中的,但是其中包含了臣妇的一片心意,万望娘娘不要嫌弃。”
我命人接了,笑道:“夫人做的,或许料子不是最名贵的,绣工也不是最精细的,但是一定最合本宫的心意。本宫谢过夫人了。”
母亲忙道不敢,看了看时辰也不算早了,我毕竟不能出宫太久,便别了母亲和家中族人,起驾回宫。
临走前,我特意命人将我的幼妹周晗带来与我相见。她本随着我母亲住,可我母亲现下有孕,不方便照顾她,便又交到她生母手中抚养。我略略警醒了她生母几句,只望她生母能在争宠之余,好好疼爱疼爱这个年幼的女儿。
回到宫中,不由得怅然若失。人道相见不如怀念,果然如是。纵然我今日能回家看看,但是离别时心头的愁绪比之不归家时更甚。与其短暂的相见,忍受分离的难过,还不如从此不再相见,只要得知对方平安舒心也就满足了。
我以心情不佳为由,谴散了所有的宫人,此刻椒房殿只余下我一个人。
我取过母亲给我的贴身小棉衣,对着灯影一照。在右侧衣襟那里,果然有一层方形的薄薄黑影,不比其他棉花填充的地方被烛火照得透亮。
用剪子轻轻挑开缝边,我从小衣中抽出了一封传于我和母亲之间的暗信,里面的内容,大抵不会让我失望。
第15章 身世
自那次见过何琇之后,我便觉得此女不甚简单。奈何我入宫时间尚短,在宫中根基浅鄙,没有能力探查清楚。可是母亲不同,她身处宫外,相对而言更为自由。更何况她素日结交的尽是公侯王府世家,讯息分外灵通。因此仲秋那一日,我赠与母亲的那一支双龙比目金步摇中,便暗藏了一封信,请求母亲为我在宫外探查一二。
所幸母亲聪慧,很快便有了结果。不过宫中内外互通消息实在是艰难,母亲便想到了以孕之由请我亲自归家。既然是到了自己家中,眼线自然而然就少了,况且也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以此来传递消息。而等我收到回信之后,母亲便可以对外言之小产,瞒天过海。
她自幼也是长于深宅世家,这些心计她虽然不屑,但并非不会。我信得过我母亲,更信得过她的能力。
而当我读完信后,不由得大吃一惊。看似不起眼的庆秀宫贵人何琇,竟然有如此复杂的身世。
原来何琇的曾祖父乃是前朝最后一代皇帝,也便是亡国之君。当年何琇的祖父是那前朝皇帝唯一的儿子,自十岁起便被立为太子。他本能顺承即位,可惜前朝末年天灾不断,朝廷又增多苛捐杂税,激起民愤以至于王朝覆灭,那太子终究丧乱于乱世。
而我朝有一何姓将军,在战乱中得见怀有身孕的太子妃,并对太子妃一见钟情,曾不顾太*祖皇帝阻拦,娶太子妃为妻。奈何那太子妃甚为刚烈,产下男婴之后便自尽追随前朝太子而去,何将军独自一人抚养那男婴长大。
原应平安无事,只是男婴身上带有前朝血统,太*祖皇帝实在不肯放心,便几番想要杀掉那男婴。不过何将军对太子妃感情甚深,那太子妃又只有这一个遗子,何将军不忍心,便抗拒皇命保住了那男婴一条性命,代价便是辞去官位,隐身江南。
再后来太*祖皇帝南游,途经江南停留数日。彼时太*祖皇帝年事已高,思念故人,便去何将军家中探望。一日晚宴席间,不知何故,长大成人的男婴突然刺杀太*祖皇帝。太*祖皇帝措手不及,几乎被杀,在最紧要关头何将军舍身护住了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幸存下来,而何将军却不幸身亡。
何将军临死前,仍不忘向太*祖皇帝求情,希望太*祖皇帝能饶过男婴一条性命。太*祖皇帝多番思量之后,终是答允了何将军的请求,将男婴囚禁于大理寺牢房当中,终生不出。
而男婴有一妻一女家眷,太*祖皇帝本想杀之以绝后患。但先帝疼惜弱妻幼女无辜,便求情将其充入宫廷,世代为奴也便罢了。
那男婴,便是何琇的亲生父亲。而何琇,便是信中那弱女。
此番惊吓之后,太*祖皇帝不及返回宫中便已驾崩,先帝登基为帝,迎娶孙家嫡女孙纯宁为后,同年赐婚窦汝玥为定国夫人,这也便是我父母的婚事。
前尘往事是是非非,大抵便是这个样子。萧琰于次年出生,算起来何琇还比萧琰大一两岁。太*祖皇帝只怕想不到,他嫡亲的孙儿十八岁时,看上了当年那幼弱的襁褓女婴。而先帝并未反对,将宫中侍女何琇,赐予当年还是皇子的萧琰。
信中不曾明言先帝是否知晓何琇的身世,不过我相信先帝是知晓的。先帝亲自经历过当年太*祖遇刺一事,如何会不戒备何姓之人。何况何琇的年龄,只怕也会让先帝警觉。
但他仍旧没有阻拦,反而还成全了两人。我不晓得先帝为何不怕何琇加害萧琰,若是我,必然不能让这样的人近身我的至亲,哪怕她只是一介弱女子。
国仇家恨,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吧。亡国之愁,囚父之恨。何琇跟随她母亲在宫中长大,只怕多多少少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她日日看着萧琰,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我攥着信,手心的汗水将雪浪纸上的墨化开,晕染了母亲娟秀的字迹。灯影朦胧摇曳,我轻轻将信覆上灯光,看着它一点一滴被点燃,然后剧烈燃烧直到剩下几片黑如夜色的残骸。
先帝知情,太后又会不会知情呢?还有萧琰,他知不知道?
我看何琇的气度沉静,行事周全,不像是普通宫女,所以发信请母亲帮我探查,却不想挖掘出这样一段前朝秘事。何琇岂止不是普通宫女,她是前朝太子嫡亲的孙女。如果当年前朝不曾被推翻,她便是后宫中尊贵的公主,一生无忧。
然而一朝天下变,她从公主沦为一介宫女,又从一介宫女成为天子宫嫔。这其中的酸甜甘辛,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明白。
只是宫闱之事鲜少有人知晓,哪怕公侯世家想要得知这样隐秘的私事,也只怕是不容易。而母亲却在这么短时间内探查了个清清楚楚,我心中不由疑窦丛生。
萧琰原本说来我这里,他素来批奏章批到很晚,我便一直在寝殿中醒着未睡。一来我要等着他,二来此事实在让我震惊,我一时间难以缓过神来,便一直拖到二更也没歇下。
三更时分落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宫女,捧着洗漱等用具。我见状蹙眉问道:“皇上还没来,你这是做什么?”
落英面上似有不忿,垂首道:“娘娘不必等皇上了,何贵人今夜似乎胎动不适,已经请皇上过去看了。”
我闻言嗤笑出声,不由不屑起来。原本觉得何琇温柔娴静,心中又压着出身之事,不是个省事的主。不过如今她多番以孩子邀宠,讨好萧琰。如此不顾囚父婢母,只顾她一人的荣宠富贵。这样的为人,也不足为惧。
似乎也是好事,她若执着于过往,反而一直郁郁寡欢,不得解脱。只是换作是我,断然不能向仇人之子如此卑微示好。
我回家归省,次日须向萧琰请安谢恩,在清阳宫外刚巧遇到了前来请安的温妃孙仪蓝。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她欠身低头,温和娴雅。
我浅笑着扶她起身,道:“不必如此多礼,快起来吧。”
温妃为人平和,又有太后为靠山,宫中诸人都要避让几分,我也不例外。
她缓缓起身,含笑道:“娘娘此来可是谢恩?”
我点点头,道:“承蒙皇上眷顾,恩准本宫回家省亲,本宫这才得以略尽孝道,自然要感念皇恩浩荡。”
温妃颔首,问道:“定国夫人年纪有些大了,并非有孕的最佳年龄,想来娘娘在宫中也是担心的。不过夫人既然能在此刻怀上身孕,必然是上天眷顾,定能顺利剩下腹中胎儿,娘娘宽心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