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严重了。我与傅副将相识一场,这些都是分内事,不足挂齿。”沈度这样回答。傅通的谢意,他是万万不敢受的!
傅通脸上挂着笑意,心想道:这个年轻人,真是不错!
此后两人一路无话。在沈度的带领下,傅通又再进了京兆城,然后通过太平门,进了皇城,最后来到了宫门外。
就在傅通进入宫门的时候,沈度却唤住了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L
☆、第229章 君臣(一)
沈度很轻很轻地说:“老将军,人命之外,无大事。”
这话音很轻,但这话意,却重逾千斤,让傅通心里一凛,震动不已。——他懂得沈度所说。
常说死生之大,但死又常常比生重太多,盖因生无所知,无喜无悲,而死有永历,恒失恒念。生,则一切得有,死,则一切虚无。
沈度在此时说这句话,无非是想提醒傅通一句:老将军,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傅通此去面圣,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生杀予夺亦即皇权。在皇上面前,谨慎应对,不管发生什么,都要首先保证自己活着。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容后再商量,什么都不急。
这是沈度这句话的意思,傅通太清楚了。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告诉傅家子弟和西疆卫士兵的。他一直告诉士兵们,打赢了仗,并不是什么大本事,只有赢了还活了下来,才是真正的胜利。
这也成了西疆卫士兵的信念。因此,在与大盛的历场战争中,傅通所率领的西疆卫士兵几乎每场必胜,因为,士兵们要活着、活下来的欲/望太强烈了。而在战场上,只有打赢了仗,才能顺利活下来。
不怕死,非是真丈夫,恋生,才是人道天理。
不想,今日在大定宫门这里,他再一次听到这个道理。还是从一个这么年轻的人口中听到,他感到无比意外。
这个年轻人,比铭儿的年纪还要小一些,这个年纪,应该是最热血最冲动的时候,会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抛头颅洒热血。这是年轻人的特质和权利,值得钦佩。却不值得赞扬。
铭儿若没有傅家的提醒。肯定不会想到这些。但这个年轻怎么会这么从容冷静?怎么会想得这么透彻?真是太不简单!
傅通看着很儒雅,像个老文人一样,但他是个武将。彻头彻尾是个武将,还是个带领西疆卫经过无数次浴血战争的武将。死生大义那一套,他知道,却不会死板执行。他经历过人命如刍狗的时代。才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不避死,却不会主动去赴死。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当前所做的选择。
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人在此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对傅通来说,就是最大的善意。在朝为官。能想得通透,还有这种善心,他再一次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
他朝沈度点点头,微笑着答道:“多谢沈小兄弟的提醒。老夫知晓了。”
他道过谢后,脚步从容地跨进了宫门,在宫中内侍的带领下,一步一步朝紫宸殿走去。他的心情,竟奇异地十分平静。
傅通上一次进宫,还是崇德二年的时候,距今已经八年了。按照军制,各卫大将军每两年进京述职一次的,然而不知为何,在他任大将军最后那五年内,他都没有进京述职,而皇上,也并未召见他。
一晃,八年时间就过去了。
宫门、大广场、守卫、紫宸殿,都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紫宸殿里面的主子,和当初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傅通努力回想,竟记不起上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的情状了。看来,自己真是老了。
就这样边想边叹着,他来到了紫宸殿门前。这里早有大小内侍听令候在这里了。由此可见,傅通进宫的事情,自上而下都有所准备了。
为首的内侍正是常康,他远远就迎了上来,甩着拂尘迎道:“奴才见过老将军。皇上正在殿内候着,请老将军随奴才来。”
常康认得这位傅老将军。八年前,他就见过傅通,那时候的傅通比现在年轻,也比现在有威势。但常康看着,傅通比八年前更难看懂了,以往还看得见波澜,现在是一点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静水下面,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些,继续说道:“傅老将军,您请进。”
紫宸殿内,崇德帝坐在御案后面,努力让面孔显得柔和。他今日召见傅通,倒不是施威,而是想怀柔待之。
一见到傅通,崇德帝的心就提了起来。和常康所想的一样,傅通更深不可测了,他面上带着恭敬感恩的神色,就像一位深沐皇恩的纯臣,仿佛西疆卫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些交锋博弈也不存在似的。
这些年,崇德帝对傅通的认知,多来自朝中大臣和邸报。印象最深刻的,是傅通的军功,还有那一封封请求划加军需的奏请,别的,就不太记得了。傅家在西疆卫的影响越深,傅通的样子就越模糊了。
如今一看,崇德帝才知傅家为何威望越来越盛,傅通这个人,绝不容小觑!
只见傅通走到殿中央,然后跪了下来,双肩深伏,态度那样虔诚恭敬,口中称道:“微臣给皇上请安,愿吾皇万岁!”
呼……崇德帝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道:“爱卿不必多礼,快快请辞,赐座!”
他话语一落,便有内侍立刻将矮墩移了出来,请傅通坐了下来。此时刻,恰恰体现了那句话:臣事君以诚,君待臣以礼仪,真可谓君臣相得。
傅通坐在矮墩上,微微低着头,似在等待崇德帝的指示,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与八年前相比,崇德帝的变化实在太明显了。那时候,崇德帝登基才两年,浑身散发着森冷威严,完全符合他“铁血帝王”的称号。
现在,铁血已经完全褪去了,只剩下威严,一举手一说话之间,帝王至尊表露无遗,看着已不是让人害怕,更多的是一种臣服。
日子有功,任何事情都一样,包括帝王积威。
“爱卿一路辛苦了。朕已备下赏赐,以慰劳爱卿。”崇德帝这样说道,关切地问起了傅通路上的情况,走了多少时日,经过何处驿站等等,充分体现着一个皇上对臣下的关心。
“皇上对微臣关怀备至,臣心惶恐。托皇上的福气,微臣这一路都很顺利……”傅通恭恭敬敬地回道,将自己何时起行,又何时经过陇西卫等一一道来。
他表现甚佳,还说了太原府一个驿站长的趣事,引得崇德帝“哈哈”大笑,可见真是有趣得紧。
便如此,君臣两人打着机锋,说着各种趣事,一派融融的样子,大家都绝口不提西疆的事,连一星半点与西疆擦边的话题都没有提及。
到最后,两人还讨论起了道教。道教博大精深,他们两个人其实都是半桶水,还说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沉醉其中。
崇德帝将白玉纸镇轻轻移动着,笑问道:“不知爱卿可曾读过《淮南子》?朕近日读得《山训》一篇,觉得奥义甚深,殊为有理。”
傅通微微弯腰,掩住唇角的笑意,似郝然地说道:“臣才疏学浅,对《淮南子》所涉不多,愿听皇上教诲。”
☆、第230章 君臣(二)
傅通知道崇德帝提及《说山训》必有用意。这一篇浩淼精深,他记得有和氏之璧、隋侯之珠,至多,隐约记得那一句:燿蝉明火、钓鱼芳饵。
皇上想说的是什么呢?
崇德帝微微笑道:“尤其是那一句:末不可以强于本,指不可以大于臂。下轻上重,其覆必易。朕近日总是在想,何为本,又何为末?指与臂又作何解?轻与重又当如何?却总不得精义,不知爱卿能否为朕解惑?”
他和悦地看着傅通,眉头甚是舒展,威严都掩去了几分,看着真是讨论学问要义一样,正在等待傅通的回答。
只是,他和一个武将讨论什么学问?意不在此而已!
意在何处,君臣二人都知道。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十分直白了,君为臣本,臣不过是微末而已,为人臣者,就要认清作为臣子的本分,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臣的权力、威望绝对不能越过君!
不然,本末倒置,上下颠倒,就招致倾覆!
一字一字,层层递进,就算是吴下阿蒙,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更别说是傅通这等机敏灵悟的人!
他知道这意思,且不感到意外。皇上有召,当然不可能是和他说趣事聊闲话的,而是另有目的,才说了这一番话语。
话语里的深意,傅通知道了,但知道了之后会怎么想、会怎么做,这才是崇德帝想看到的,他想要的是傅通的态度。解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傅通会顺势而下,还是会死不知趣?如果是后者……不管怎么样。西疆卫大将军之职,是不能再在傅家人手中的。崇德帝眯起了眼,等待着接下来的结果。
此时此刻,傅通想起了沈度在宫门口说的那句话,嘴角不禁扬了扬。死生之外,无大事,自然也无得失。
傅通决定一如既往地遵循这个道理。在任何时候都要活下来。还要让更多人的活下来。他想了想,便站了起来,语气正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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