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光半张着嘴,她方才之后的那些话……是否真能顺畅的说完,其实也只有她一人清楚而已。听得他这样的话,她心中才又无端的有了一股……心虚。
或许,今日的裴揽光再没有当日的赤子之心。——自己能活着,或许远比这些不知真假的情义要来得重要的许多。
可她心中不知道为何有种钝疼,疼得她有些难以开口,或许他是真的看清自己,才会这样安排。但是,她如今好像又有些在乎他……会不会看轻自己,是不是会讥嘲她这样秉性?
咬了咬牙,揽光将这种并不好受的滋味又重新压了下去。
她还有衾儿,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叫自己命断于此!尖锐的指尖刺入着掌心,揽光抿着唇“嗯”了一声,并不想要他的回应。或许,单日从宁沽南的十八层地狱出来,自私冷漠,就已经是深深植入到了她的骨子中,成了她的骨血,再没有一日能抽离得干净。
揽光心中摇摆,也想要说出慷慨的话来陪着林沉衍一同度过这劫难。可到底,还是默然接受了这样的提议。她再不是曾经的揽光公主,不是光辉皎皎的的明月,却只是浓稠的墨色,黑得让人再看不清任何一点本质。
林沉衍未有开口,他眸中不知道是翻滚过什么,让他整个的气息都好像沉敛低落了起来。“走!”短促一个字后,他忽然的伸手将一个盛着水的陶瓷碗给拂倒了去。
“哐当”清脆刺耳的一道声响,陶碗落在了地上应声而碎。
外头的响动瞬间停了下来,也在小心翼翼的观量着为何会有这样的响动。
被泼洒出来的水宛如冬日里一样寒冷,揽光微有恍神,被这泼在脸上的水惊得浑身到渗出了冷汗。她在朝堂上如何手段毒辣,如何心机算尽,都不过个从未出过京都的女子而已。
世上诡异而不可严明的事情太多,生死逼临到任何人身上,谁都会恐惧。而裴揽光有太多的心愿没有完成,越是有这么多的执着,她却是不甘心去死。
越是这样,她越是恐惧死亡。
“古丽”林沉衍响起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宛如他也刚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一样。
她醒悟过来,飞快的跑起,从另外一侧的窗子处钻了出去。她这一辈子恐怕从来都没有这样发了疯一样的跑,耳边的劲风鼓噪着,而她的身体却好像是被侵蚀出了一个巨大的洞。
夜色无边无际,揽光眼前的光景也不再完全是光秃秃的白沙丘。零星的矮灌横七竖八的恣意生长,她却觉得……荒败得很。
最后,揽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什么村庄早已经是在很远的地方。只是不同之前的漆黑,不知何时起已经是光亮一片。她双腿发软,这软绵绵的砂子也仿佛再不能的承受住她的重量,她顿时瘫软着坐在了地上。
疾奔而来,揽光的口鼻中都带着一股血腥气,每每多喘息上一次都是无边无际的折磨。
“林沉衍……”
呆怔了会,她喃喃着他的名字,此时,这人却再不在她近旁。这些人……又会怎么样去对待他呢?她不敢去细想,这问题原本之前就应当去想的,可若多想了一分,无疑只是对她自己自私的抨击质问而已。
他们……会不会去吃了他?
揽光面色惨白,那一句“人肉的滋味比骆驼鲜美”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耳边,一道道的激荡着。
从这几个字中,她几乎能看见他们的带着贪婪的目光盯着他们看。她瑟然发抖,腿上再没有一分力气。其实在宁沽南的十八层地狱中,揽光早已经是发酵发霉了,恶在她的身体中漫无目的滋长,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转念之间,揽光忍不住咬着牙咯咯咯地低笑出来。
她不应当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
不过片刻之后,薄凉之色又荡散在她的眉目间,叫人觉得她仍旧是那个杀伐狠绝的大长公主。
揽光再抬起头的时候,连着最后一点犹豫和不忍都被摒弃得干干净净。然而,眼下她心中却是油煎火熬一般,片刻都没有安宁。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质问着她,揽光想要握紧拳头,却发现整个手都在不停的颤抖着。
“这……又哪里是什么错事情!”
“根本就不是错的事情!”
她低喃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做最后的开脱。她不会回去!经年来的性情使然,即便这人……曾经出手相救!
即便这人让她有所心动……
揽光纵使胸中绞痛,却仍旧是回转过身再不去看一眼,绝然朝着北遍的勒州去。而那勒州,也如同是森然恶狱一样,她每走近一步,就逼得脸上神情愈加寡淡一分。
仿佛一直蛰居在她体内的恶又重新占据了她的身躯,将那一点点……犹豫和后悔都吞噬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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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光不知的是,没多久,那十数户人家的怪异村子就被一把大火炬之一尽,再没有剩下半点痕迹。
“主上。”劲装手下牵着骏马,恭恭敬敬的递上了一件厚实的玄黑披风。
林沉衍低敛着眉眼,他不会武功,浑身上下却带着浓重的杀戮之气。他伫立了一会后倏然将手中握着那火把扔在了地上,那张脸被滔天的大火照得清晰,可漠然得却容不下一丝神情。他没有披上那风衣,反而猝然翻身上马,挥动皮鞭催促着疾驰起来。
劲装的侍从见他如此,脸上不免焦急,立即也上了后头的马追了上去。
林沉衍身上也不过就是那一层单薄的白色中衣,后背的伤势早就叫这衣裳上带了抹不去的血色和污渍。策马而去,夜风鼓动着轻薄的衣裳,尤其显得衣裳底下那人的身量是如何的单薄。
而他却丝毫不顾这些,拧着长眉,晦涩不语。终于,他将马勒住在了一处地势较高的沙丘上,凝眸望去,眉宇间似乎是郁积着什么。
那劲装侍从追了上前,也遥遥看去,只见远处。天地浩瀚,只有那一人在广袤无边的沙丘中步履艰辛的前去,夜风侵袭,几乎都能将她轻而易举的埋入其中。
林沉衍望着,却不上前,他的神情也是复杂难辨。
“主上……”那人又唤了一声。
林沉衍这才动了动牵着缰绳的手,骏马在原地踱着步子,像是再也不愿意停留在此。
终究是有些意难平。
清醒如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此时心中辛涩滋味是怎么造成的?
☆、92鼔
揽光还未到勒州,迎面就有一队人马从北地仓惶逃奔来。他们衣裳破碎,竟然连着一件包裹都没有带,显然是在极为慌乱中逃窜来。
她浑浑噩噩的走一刻不停,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如今陡然见到流民才猝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揽光伫在原地喃喃自语,其实,现在她看起来和这些流民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然而几人飞快的从她身边擦身过去,并不肯停下脚步。在他们之后,沙尘滚滚,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们而来。
揽光眯着眼,烈日夺目耀眼。她的唇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滋润,干涸的如同是一朵枯萎的花,但在这严峻的环境中仍然是坚韧生长。
她猛然伸手去拽住了一人,脚下虚浮,竟然被他带着走了几步出去。
“你拉着我干什么?”那人如惊弓之鸟,脸色大变了起来,奋力的甩动着手臂想要甩开勒住他脚步的人。
揽光目光顿时冷得如同冰刀,她看着他,冷冷地低喝一声:"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带着寒意得声音中隐隐透着威压,那人心头一跳,当即好像屈服一样软了下来。“是……是鄂多村被攻占了。”说着,他看着揽光,惴惴不安的咽了一下口水。
“鄂多村?”揽光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看着的那人,逼问着道。而眼见后面的扬尘越来越靠近,那人心中焦急,急躁着说道:“是景拂夫人,景拂夫人原本让我们静心呆在那,可如今……可如今那些个蛮夷都攻了进来,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呜……”
他说到了心中的伤心处,身为男儿却仍不住哽咽欲要哭。
揽光心中一震,稍一分神,手上的力气小了,那人就顺势从她挟制下跑了出去。不出一会,那十数人就都从她的身边跑了过去,只有她一个人,迎面对着那扬尘而来的追兵。
原本,她势单力薄根本不适合直面这些人,更何况,来人若真是那些攻入了勒州的蛮夷,她这也不过就是自寻死路罢了。可到这个时候,揽光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生出根系深埋入地底,她好像再挪动不了步子。
这一日,她孤身一人走了许多,一旦停了下来,才陡然发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马蹄声渐渐近了,这早已经是不是白猊丘的沙丘,而黄色的龟裂的地面上,以为烈日的炙烤也只有几簇矮灌在生长着。
她要入城,不能永远徘徊在城外。
终于,在逼近的沙尘中可以看见的策马而来的是五六匹黄马,马上之人见了揽光纷纷勒停了下来,在她身边包围成了一个圈子,像是在仔细打量他到底是什么人。
高头大马环视之下,更加显得立在中间的揽光羸弱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