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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枕 (金唐)


  宋采芯将小案搬离,叫宋末上塌枕着她的腿睡,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肖兴修一眼。
  往日里,是肖兴修看守此人,却没想到今日却不见自己放在眼中了。他被宋采芯这模样气得心中冒火。从被撸来那一日开始起,他每日担惊受怕,又如何不是藏着一股怒气。
  “好你个宋采芯,侯爷好心留你一条命,你倒是有了倒戈相对的念头。”他翘着一根白胖胖的手指对着宋采芯。骤然出声,惊了才刚刚闭眼有了睡意的宋末。
  宋采芯不经意的拧了眉头,似乎寡淡的脸上染上了几分怒气,抿着嘴却没有去接肖兴修的话。
  肖兴修转念想到自己几年光阴都耽误在了这个人身上,他曾经生活在皇宫中,吃穿皆精,偏偏在西北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耗着。想那地方,即便是光刮阵风都能半嘴的沙。他原本离了皇宫也该是富贵平安,却这么都不该像现在一般吃尽苦头。
  肖兴修看着宋采芯这幅温吞淡漠的神情,越是心中恼恨。“你为什么——不去死!”他咬着牙,从齿缝中一字字挤出恶言恶语,将身上的那些怨气也一拥附在了上头。
  那个“死”字被拖得长长,夹着尖锐显得怪异。
  宋采芯抚着宋末的手稍抖,半垂的脸上眸色微微一沉。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要死……呢?她满门都死了,偏偏她一个没有死……为什么要死!凭什么要死!
  宋采芯抿着唇,继而唇角上翘,勾勒出弧度奇怪的笑来。好像此时她的心中有种意味不明的畅快,说不出的滋味。她的手扣在竹塌上,指尖抓着紧凑排列的竹片上。因为这些年的粗重活计,早已是指节粗大,再不复当年的十指纤纤。看着这双手,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她也曾是官家小姐。“我为什么要死?”
  肖兴修冷笑,不知道气还是恨,他两腮鼓起肉抖动着,“当年宋氏犯案被满门抄斩,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死?难道你不是宋氏子孙?!”
  宋采芯异常冷淡,只好像从他口中说出的事情根本不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她望着肖兴修,眼神之中流露出讥嘲来,甫一开口就语调中溢满了笑意:“原来……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将这话撂下,她便低下头去。
  宋末年岁小,这几日赶路几乎没有下过马车,即便方才受惊这会又被重重困意侵袭,昏昏沉沉闭着眼。
  宋采芯,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显得温情柔和。她平日里极少这样。
  肖兴修听了她的话,浑然一怔,关于宋采芯的事情,他的确是知之甚少。但年他不过是年老离宫的老太监,说来年岁也不算大,可他算得大太监索性出宫养老。然而等他出了宫,却是接到了一道密旨。
  他这辈子,从未接到过圣上下达给他的密旨,诚惶诚恐的接下了才知道……是要他去看守宋采芯——那个刚刚因为获罪被满门抄斩的京兆尹之女。
  等他带着宋采芯在西北安置下来的时候,宋采芯已经显怀了。一个从未出过阁的女子,却已然有了四月余的身孕。而她这身份从何而来,为何她能幸免于难,为何自己会接到密旨来看此人,肖兴修却是一无所知的。
  而然……密旨虽然让他看守宋采芯,却并无提及要照料,他反复看过密旨,上头要他做的似乎只是看住她,将她圈困在这个西北地。
  肖兴修只以为,当年宋氏的确是滔天大罪,先帝顾念旧情饶过宋采芯死罪,但她仍然活罪难逃,让她一个官家小姐再那地方受苦,也算是受罚抵罪了。
  所以,他看守宋采芯却从未施以过援手。
  肖兴修甚至从来都没有去想过,宋采芯是和同谁生的这个孩子。从前他觉得此事无甚关系,可眼下种种看来,又怎么会没有丁点关系!
  那么这孩子的爹会是何人?为何又从来没有出现过?
  肖兴修的目光挪至那小孩的脸上,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见半张脸。然而却仅仅是这半张脸,却让他心内陡然一震,再凝神去细看只觉得自己心中扑通扑通的跳了不平,几乎将要从嗓子口跳了出来。
  他是从小在宫里头长大,宫里头的人也几乎每一个都照过面。但凡他见过一面的,心里头总归有些印象。而眼前这个男童像的那个人……他虽不是日日见到,也算是时常能见到。
  肖兴修越想越是觉得震惊,忍不住抬手压住了自己的心房位置,就连着呼吸……都不可抑制的压低了下去。
  肖兴修又抬了视线在宋采芯的脸上来回流连,眉头皱成了个川字。他往日从不出他的那个小院子,只要宋采芯不逃,便也懒得去瞧她一眼。他虽然知道她有这么个儿子,却从未正眼看过。眼下只看了一眼,却又犹如遭受了五雷轰顶之击。
  “这……这是你同谁生的?”肖兴修再开口,已经是磕磕绊绊不连贯了。
  宋采芯连着头也懒得抬,嗤笑了一声,语调刻板平缓道:“肖公公难道看不出来?”
  肖兴修被气得眉毛一抖,他当日在皇宫的确是公公,可自打出了个皇宫,却是十分的忌讳这两个字,即便是远远听见都是避之不及。可当下,却被宋采芯这样当着他的面喊,一时心内怒火如炽。只当他正要发作,余光瞥见那男童半张脸的时候,眼尾一跳,才起的怒气又被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七八分。
  “胡说!”肖兴修压着声音,瞪圆了眼望着远处的女子。“他……他怎么会同你生孩子?”
  他的语气又惊又疑,倒是让宋采芯稍有疑惑。她抬起眼来,眉梢都镀上了几分淡视一切的漠然。“呵……”
  肖兴修再是不信,可当他看见那孩子的脸的时候,又越加犹疑不定。下一刻,他心内又大骇了起来。这些年来,他对宋采芯并不好,甚至没有半点照拂,由得那些刁民在他眼皮底下欺辱当年这个刚从京都辗转去那的小姐。以至于她荣华富贵生养了半世,最后却……却要卖身乞活。
  如若她这怀中的真是那人的孩子,岂不是……岂不是来日查翻旧账起来,他没有半点生路?
  一番思量之下,肖兴修已经面白如纸,额上冷汗犹如黄豆接连落下。
  宋采芯见那个胖太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然冷汗接连而下面上忧心忡忡。她方才……不过是含糊言之,她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这孩子的爹是何人呢?只不过……肖兴修方才好像是一下子笃定了是谁一样。只是他想到的那个人是谁,竟能让他这般失神害怕?
  宋采芯低下头,伸手在怀中小男童的脸颊上滑过。她的指尖不再柔软,即便是轻轻滑过,也让睡梦中的宋末察觉有异,皱了皱眉头。
  【下】
  深夜,林沉衍只披了一件长衣在肩头就出了屋子。他动作轻缓的合上房门,转身过去见三两步之外的人沉声道:“什么事情?”才刚开口,又蓦然皱了眉,示意那人与他走远了几步。
  “主上。”那人是隐盾的一员,从怀中掏出了密信恭恭敬敬的递了前去。信封的封口上烤了火漆。从各地搜集来的消息密事都一应存在里头,送到林沉衍手上之时再没有经过经过任何人手。
  林沉衍知是紧要的事情,立即拆了信,从里头抖出了一叠密信。就着暗淡的月光,凝神逐一去看那上头的字。上头并没有想象的密密匝匝,而是每一张叠好的信纸里头只有寥寥数字——查无此人、无此人消息……诸如此类。
  等开启最后一张信纸,上头的字才稍稍多了些,足有半页。等完全了下来,林沉衍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眉宇之间似乎蕴着忧虑。
  一个人存活于世间,怎么可能什么痕迹都找寻不见!
  葛不闲——
  林沉衍思付着,将那叠信纸又重新塞回到了信封中,然而他此时有些心烦意燥,动作也就并不这样细致,叫信封撕裂开了道口子。
  “主上……”说话的隐盾是负责此搜查此事,久久寻获不到半分有利的消息,他也有些奇怪。多番犹豫,到底是开了口:“会不会,那个人当日在烟楚妓馆后头那座小宅子已经死了?”他这样说,并不是没有半点可能。一是自那之后,再搜寻不到那人的半点踪迹消息,二是……他在调查此人之时发现此人也曾被宁邺侯和大长公主派人搜查过,但自萧淮出现在那地方后,双方都就此歇手不再继续了。如此一来,倒是更坐实了此人早在那时已经死了。
  林沉衍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说了半句,又倏然闭了嘴,紧抿着唇,似乎转念之间又想起了什么事情。稍停了会,林沉衍又道:“那就从詹春那里着手查。他现下在宁邺侯府。”
  “是。”
  月色溶溶,等那人退了下去,林沉衍手中捏着那封信在外头静立了会。他稍嫌夜凉,将身上披着的衣裳紧了紧。
  当年的葛不闲替揽光换了一张脸,却将她的原本的那张带走了。若不找到葛不闲,又如何能找回揽光的脸。
  他直觉……这种身怀异术的人,并不容易这样死。恐怕当日他是察觉到了有入在搜查自己,而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手段罢了。若不是如此……林沉衍将手中那只稍显鼓胀的信封举在了自己面前。若不是如此,那日揽光和萧淮从屋内离开之后,那间屋子里头棺椁中的尸体又怎么会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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