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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枕 (金唐)


  “夫人……”玉风轻轻的唤了一声。
  卫音荀回过神来,她神情倦怠又带了股恹恹之色,只叫人觉得她病重缠绵经颠簸更是经受不了。然而,她撩开了车帘,朝着外头看了眼,却是有了起身出外之势。玉风才要伸手相扶,卫音荀已经邪着眼去横了他,寡淡开口道:“你留下车内。”
  那道目光凌冽霜寒,玉风从未见过,不由心内一紧,往后挪了些许。再回过身来,车内已只留下了他一人,那块厚重的帘布垂下纹丝不动,他却不敢伸手撩起朝外看去,仍然有些心悸那个眼神。
  卫音荀扶着车身站稳,却是见到了周四芳草萋萋,隔不开多远零散几座茅草屋,甚至构不成小村落。林易知已经往前走了些许,稍稍停滞脚步,似乎在有意等她。
  卫音荀也不言语,掸了掸衣袖就跟随他往前去。这时节,正是蚊虫肆虐,羊肠小道周围聚了不少,知消人一走动,便都惊飞了起来。
  林易知径自走到了一户门前,等卫音荀上了前来才推开门去。那茅舍陈旧,屋内腐臭之味铺面而来。
  卫音荀被那味道一呛,旋即眉头深皱抬起衣袖掩住了自己口鼻,随人入内。不过是一间破败的茅屋,并不宽敞,屋内昏暗但四处破口漏进了许多天光来。这段时日本就湿热,进了这里头更是叫人觉得如同置身火炉,每一处肌肤都被热浪撩烧着。夹杂些不明来源的恶臭,卫音荀这辈子都从未踏足这样的地方。
  屋内并没有床,墙侧只有一块门板似得木头潦草做床,上头躺了一人身上披着件破絮的大棉袄子。
  林易知回头,手却是指着地上那人道:“荀夫人,你可想见一见此人?”
  ——这又是什么人?卫音荀搜肠刮肚想了一通,也想不出到底是何人值得堂堂林相爷亲自带她来瞧的。
  林易知失然发笑,“恐怕即使是让你见了,也定然认不出人来。”
  卫音荀望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到了地上背对那人的身上,那人身形微微一动,显得缓慢而笨拙。那一件棉衣破烂不堪,大约经年未洗已经乌脏得泛出油腻的光。随着那人一动,越发浓烈的气味涌了出来。卫音荀腹中一阵翻滚,几乎已经要脱口吐出。
  那人终于回过了身来,蓬头垢面几乎瞧不清到底是一张怎么样的面前。“啊啊……啊……”那声音有些尖利,虽然语不成词,可淬满了怨愤呼啸而来。
  ——应当是旧相识了。
  卫音荀仔细回味那声音,却想不起任何人来,可林易知先前那一句“你记得姝水吗?”却是让她心头一跳,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很久远,久到她嫁给宁沽南之前还在卫家时,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人本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却因为姝水而让卫音荀留下了印象。——原来,林易知问她记不记得姝水,是为了带她来见此人。卫音荀搁下捂着口鼻的手臂,神情一分分的淡漠了起来,如临高位的睨视着底下奄奄垂死那人。
  她诚然认得此人的,旧年也曾与他有过些过节,这时候听他攒足了气力才说出这番话,心内又不免生出许多解恨痛快来。
  “丰伯。”卫音荀声音清冷,她脸色白得异乎常人眼下却反倒有种少见韧性,气势从孱弱的体内一齐迸发了出来。“想不到……你还活着。”
  那人起不来身,听见她这样话,笑出了声,只是那笑声并不响亮,张大了嘴犹如只是在粗重的喘着气一样。就算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般的活着了。
  “老奴是……从死里逃生活不出几日,老奴倒是很想看看昔日荀小姐那般手段,又能活得了几日。”那人勉强开口,可是嗓子已坏了,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如若不仔细去听根本听不清楚。他之前在宁沽南面前也只不过是个哑伯,现如今却是突然能开口说话了。卫音荀有些惊讶,并未点破去问缘由。
  这话争锋相对,丝毫不留半分情面。卫音荀并不在意,反而是清淡一笑,目光又在那人的脸上来回扫了两道。这满屋的恶臭都是自那人身上发散而来,他那漏在外头的肌肤看出丁点原本模样,反倒如在烈火中翻煎烤了遍,呈现着狰狞的漆黑结痂,有些地方却已经流水化脓露出鲜红的嫩肉。不知道盖在棉袄下的那半截身躯,又该是个可怖模样了。
  卫音荀嗤然一笑,她虽不出口反讥,可那神情早已经凌跃于人,似乎很是可怜他如今这幅半死不活、苦苦挣扎的模样。她转过脸去对着林易知,缓缓开口道:“林相爷驱车而来,便是带本夫人看这个东西么?”
  那人的目光凶恶,从披散在脸的头发缝隙中死死的盯着说话之人。
  林易知此番带她来,又怎么会是如此简单目的。他倒是一如之前的心平气和,声音低沉着开口道:“此人唤做丰伯,原本一直住在雕花巷,月前的一场大火将宅子夷为平地,丰伯死里逃生躲过一劫。”
  “一直……住在雕花巷?”卫音荀若有所思,又低低喃了一句,尾音上扬透着诧异惊奇。
  “那一场火,正是宁沽南所为。”
  【155】
  ——宁沽南!?
  此话确确实实是让卫音荀出乎意料,隔了会才将面上讶然之色敛下,仍旧皱了眉问道:“怎么会……?”
  卫音荀又怎么敢相信,就凭当年他和姝水的关系又怎么可能会像丰伯下毒手?这般想着,未等林易知开口说话,她就已顾自摇了摇头,否认道:“不可能。”
  “荀夫人果真这般笃定?”林易知平静问道,见面前那贵妇人面上勉强维持的几分确定已经一分分破碎。
  话音直接激荡在了卫音荀的胸臆间,一遍遍重复发问。只有她只有知道,她并不是这样笃定。卫音荀下意识的紧握了垂下衣袖中的手,心头如遭重击。她哪里能料想到,今时今日的宁沽南会这般心狠手辣,就连姝水的情面也不顾了!
  躺在地上一息尚存的丰伯,从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古怪笑声。“宁沽南不念旧情,未经历此遭生死,老奴……也不信!”他那声音颤抖,到最后又有些发狠。又怎么能不恨,要送他上黄泉路的竟然是宁沽南,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人!
  卫音荀往后退了半步,衣裙回旋,一路而来足尖也只沾了少许的泥,然而落在上面却是分外显眼。“他要杀你,与我又有何干?”撂下这话,她漠然看了眼林易知。
  “自是无相干。”林易知接口道,“只是想让荀夫人知晓,宁沽南连着当年情分都不顾,又可真对夫人网开一面?”
  卫音荀脸色旋即一寒,声音冷冷的开口:“林相何出此言?侯爷是我夫君,举案齐眉,林相名门正派,却难道还要插手旁人家事,如市井妇人一般行口舌挑拨之事不成?”说罢,烟眉一挑,已经染上了怒色。
  一时,气氛有些凝滞。何况这茅屋狭窄,屋内气息浑浊,卫音荀越发觉得心内不畅,转身朝着外去,没有半分停留。
  才刚出门,便见外头一人迎面而来,身上穿了件大斗篷却是将人捂得严实。二人错身而过时,卫音荀只觉得自己被一道目光阴寒扫过,容她一愣立即转过身去看,那人已经入了茅屋。
  这时,林易知却已是立在门口,微微皱起了几分眉。他原本就一身濯然不染的清正气,此番眉宇轻皱又不知道是多了多少分愁闷,恍如忧思天下。
  这幅模样,叫天下都觉得他是少见刚正不阿的清官忠臣。卫音荀却是半分不信,不仅不信心中更是觉得可笑——这世上又哪里真正不谋私的人呢?她见的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卫音荀淡淡一笑,收了目光转身继而离开。她方回京,各方形势尚且不知,若是轻易结盟反倒失了先机。何况……林易知此人,他此番前来接触意味不明,她心性谨慎,实在不能当下做出决策。
  林易知站在那,望着她走远才缓缓垂下眼帘,面上渐渐布满了不少憔悴。
  “她可信?”屋内响起一道男声。
  林易知眉头稍稍一动,隔了会才叹气似得说道:“你应当知道,朝堂上无绝对可信之人,利益驱使罢了。”
  说话的,正是方才披了斗篷入内之人,他蹲在地上正取了怀中掏出的药瓶,抖了其中的粉末洒向那些溃烂的肌肤。然后那困在地上那人身上几乎全身溃烂,这么点药粉根本起不了多少用处。
  “别费心思——”丰伯挣扎抬手,虚弱无力的挡了挡,“孙少爷,这些……没用的……”
  那穿着斗篷的人一声不吭,维持着之前的那个动作。丰伯拧不过,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还是小时候的性子……”说了,闭上了眼,略微转了头去。
  隔了不知多久,他才从茅屋内出去,抬手摘了兜住了自己面容的风帽。那张脸,白得异乎常人,寻不见半点血色,就连着毛发也都显露白色。因为消瘦,他的皮肤紧紧绷在骨头上,面颊塌陷颧骨高耸,乍看起来遍布戾气。
  “林易知——”
  林易知回过身去,二人相隔不过四五步。其实他们年岁相当,而如今容貌却相差了许多。林易知犹记得当年,他尚且不过是个为了应试而苦读的考生,不远千里来到京都,而眼前此人……却已经是一时风头无二的大祭司。林易知对他,总是怀有崇敬的情愫,眼下他们却好像和当年那情景颠了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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