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边哭着,一边抱着璎珞的腿,不给钱就不让走,每次都是璎珞身边的丫鬟婆子强行把手指掰开,“护送”璎珞上马车,而璎珞每次都要给丫鬟婆子厚重的打赏,要她们保守秘密,莫要将家里的尴尬事传到瞻园去。
这样烂泥般的家庭,养出了璎珞这种坚强自爱的女子,还真是奇迹了。所以推门回家,一闻到恶心的酒气,璎珞立刻就从刚才的风花雪夜里醒过来了,现实的残酷提醒她,今晚节日已经过完了,明日赶紧回瞻园,否则若被父母发现宋教头的存在,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丑事来。
宋教头是在前年相识的,那晚城北的怀义公公娶亲,表小姐沈今竹去赴宴,璎珞和冰糖去接表姐回瞻园,回来时遇到了匪徒当街行凶,表小姐神勇,爬到车厢顶部,开{枪打死了两个匪徒,但是马匹听到枪声受惊,疯狂往前跑,小姐差点被甩到街上摔断脖子,被八少爷徐枫救了,马车不能用,璎珞和冰糖各自爬上了两个瞻园骑兵的马匹后面坐着,两人并乘一骑,回到了瞻园。
冰糖姐姐坐在木勤后面,他们原本就是快要定亲的男女。而璎珞和宋教头是初次相识,有了这个缘分,后来冰糖和木勤定了亲,成了亲,璎珞和宋教头作为冰糖夫妇的好朋友,时常帮忙料理婚事和一些琐事,就慢慢熟悉,并互相生了好感,本来璎珞是决定终身不嫁的,遇到宋教头之后,芳心开始萌动了。
冰糖和木勤在腊月二十八结婚,木勤是官奴出身,无父无母,只有个在瞻园花房伺候的妹子萍儿,所以嫁娶都在冰糖家里,有点入赘的意思了,璎珞去赴喜宴,和宋教头在大红喜字下相逢,擦肩而过时,两人都红了脸。
紧接着就是过年了,表小姐回到乌衣巷沈家过节,要过了正月才回瞻园,不需要璎珞等人伺候,所以璎珞也回家了,她没有想到,宋教头会特意打听了她的住址,拿着那么贵重的翡翠同心结表白心迹。
璎珞芳心扑腾腾的跳着,将定情信物放在枕头下,暗自盘算着将来:他如此对我,和父亲哥哥姐夫妹夫那种混账男人是不同的,或许我嫁给他能幸福呢。宋教头是军籍,我是奴籍,良贱不得通婚,我可以求表小姐帮忙脱了奴籍,表小姐是个好人,只要伺候她舒心了,她很乐意帮一把。成亲之后,为了逃避娘家这群浑人的纠缠,我再找关系将宋教头远远的调到松江府等地方当值,那里远离金陵,他们一辈子都没出过城,找到我们小夫妻,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把孩子们养大,我是出嫁的女儿,是宋家人了,父母不会把我如何……
带着美好的憧憬,璎珞渐渐入睡了,连睡觉时都带着笑容。次日醒来她洗漱完毕,准备回瞻园去,一摸枕下,什么都没有,一颗心顿时凉透了。她吩咐从瞻园带回来伺候的丫鬟婆子:“把院门,窗户,房门全部关上,从外头钉死,谁叫都不准放出去,做的好了,每人回去都有十两银子的红包。”
一年的月钱都没有这个数啊!一听这个重赏,丫鬟婆子立刻来了精神,赶紧按照吩咐做下去,家里姐妹都出出嫁了,哥哥弟弟也都成亲搬出去单过,就是时常回家找老父母要点银子贴补家用,所以翡翠同心结只有老父和老母能拿到,老父亲一直是醉熏熏的,这会子趴在饭桌上打呼噜酣睡,连姿势都没变,那么东西只能在老母亲手里。
母亲就睡在隔间,此刻还躺在床上装睡,璎珞将家里的一罐灯油搬过来了,全部泼在了卧房里,母亲忙从床上爬起来,尖叫道:“你作死啊!这灯油花了五十个钱才买到的,你都泼在这里做什么?这房子是木头搭建的,不是砖瓦房,稍微一个火星就烧了,你这个不孝的女儿,要爹娘到路边当乞丐去?”
璎珞拿着火折子,冷冷说道:“把东西还给我,那是冰糖姐姐的翡翠,托我打成同心络子,预备送给表小姐用的,东西若是没了,我不但丢了差事,也失去了冰糖姐姐的信任,将来没有立足之地,横竖是个死,不如现在一了百了,以死谢罪。”
母亲吓得浑身发抖,骂道:“你要死就出去死,秦淮河那么大,去那里投水都成,养你这么大,白操心了,人家养闺女发财,吃香喝辣,我们家养闺女养出个白眼狼来!你看看老娘吃穿的连伺候你的婆子都不如,你还整天在老娘面前装穷?哄谁去?你当老娘不认识其他的丫鬟啊,人家都说了,你在瞻园是副小姐,嘴甜会伺候人,你家表小姐出手阔绰,打赏是园子里头一份,这几年银子衣裳首饰还有各种小玩意,至少攒了五百两银子呢,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老子娘都要饿死了,你在园子里头享受富贵,这个翡翠一看就值钱,没有五百两,也有二百两吧,老娘收下了,就当是这些年养育你的银子,以后我们和你互不相干,生不养,死不葬,一刀两断。你要赔给冰糖,就拿私房银子去外头买一个给她就是了。”
纵使知道父母狠心,却没有想到会如此没有底线,璎珞的心似乎已经空了,这东西是宋教头给的,独一无二,黄金有价玉无价,岂是银子能买回来的?委屈、气愤、失望,还有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在这一刻全都碎了,璎珞猛然明白,就这种父母,这种家庭,无论她嫁给谁,都会变成累赘和负担,新婚燕尔时或许能忍着,但是时间长了,谁受得了?宋教头是个好男人,他值得更好的女人去陪伴,去爱。
——而我,璎珞凄然一笑,她冷冷说道:“我早就说过了,我没有多少银子,你听到的那都是别人胡说八道,想要你找我要钱,看我的笑话而已,你若不信,就看我点燃这个火折子,丢了东西,我没脸见表小姐和冰糖姐姐,我不想活了。”
言罢,璎珞点燃了火折,母亲瞳孔一缩,尖叫着往外头冲去,想要跑出去,暗想我身上有翡翠在,这破房子烧了还能买个新屋子住着,至于女儿和醉倒的丈夫,烧死也就罢了。可是无论她如何使劲,房门就是打不开。打不开门,老母亲又企图去跳窗户。
“省点力气吧,门窗都从外面用钉子钉死了。”璎珞说道。
母亲气吼吼的叫道:“你要把老父老母都烧死?你不怕下十八层地狱,被阎王爷下油锅!”
璎珞说道:“我一不偷、二不抢,烧了这屋子,也是为了防止你和爹做贼,我怕什么,我们是一家人,要死一起死。”
璎珞的纤纤玉手摇摇欲坠,火折子似乎就要落在灯油里。母亲终于扛不住了,将怀里的翡翠同心结扔过去,哭道:“给你!你以后别进这个家门,我没生过你这种小畜生!”
璎珞将翡翠捡起来,大红的络子被灯油弄脏了,眼泪无声落下,却洗不干净油腻,璎珞叫丫鬟婆子拔出钉子,走出家门,刚到院门口,母亲跑出来叫道:“你不回来,每个季度的十两银子必须托人送回来,否则我就拖着死鬼去瞻园闹!看你有脸无脸!”
回到瞻园,璎珞在浴桶了洗了半个时辰,才走出来擦拭身体,她觉得自己很脏,她痛恨自己的出身,那股卑贱如印在骨子里头,时不时的跳出来提醒她,她不配嫁给好人家,她不配当母亲,因为她会将这种卑贱带到夫家,传到儿女们身上,让丈夫和子女也要忍受这种痛苦。
璎珞细细的洗掉翡翠的油污,重新打了一个同心结圈上去,要冰糖姐姐还给宋教头,说她决定终身不嫁,一辈子伺候表小姐。宋教头不死心,找过她几次,她没有办法,只得说你若再纠缠,我就去七梅庵出家做姑子去。
后来宋教头娶了柳嫂子的女儿菜籽儿,菜籽儿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姑娘,柳嫂子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爱若珍宝,是的,这样的人、这样的家世才能配得上宋教头。璎珞送了菜籽儿一套银头面做填妆,祝愿他们幸福。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表小姐不打招呼就去了京城和家人团聚了,也不知啥时候能回来,凤鸣院的丫鬟走的走,嫁的嫁,也有太太小姐想要璎珞去伺候,但是璎珞拒绝了,守着空院等表小姐回来,四夫人沈佩兰很佩服她的忠心,说若表小姐不回来了,你就去伺候我,我不会亏待你。有了四夫人罩着,璎珞守着凤鸣院的日子很枯燥寂寞,但是也没人敢欺负她,她依旧每季托柳嫂子往家里送十两银子,过年都不回家。
三年后,沈佩兰突然带着璎珞去了京城,说表小姐想要她过去伺候,并且将卖身契都转给了沈家,璎珞从此不再是瞻园家仆了,京城离金陵千里,父母兄弟都不可能找过去,璎珞乘机对沈佩兰说道:“四夫人也晓得奴婢家里的事,奴婢以后生是表小姐的人,死是表小姐鬼,顾不上家里了,希望四夫人帮忙给奴婢唱一出诈死的戏,对家里人说奴婢得了急病走了,让他们死心,奴婢把这些年所有积攒的银子都给他们,就当偿还了养育之恩。”
沈佩兰很同情璎珞,再说以后璎珞跟着沈今竹,不知何时回金陵,说的也是实情,便同意了,将璎珞积攒的银子首饰全都给了她父母,说了死讯,回来报信的婆子无比感慨的叹道:“这种家里出来的,真是生不如死。那对夫妇见了银子就挪不开眼了,连璎珞是怎么死的,埋在那里都不问问。璎珞这姑娘是个好的,可算是逃离苦海了,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