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琉璃塔再成断肠处,入京城风云又突变
沈今竹一步一步登上了塔顶,九层琉璃塔一路爬上去是很累的,到了塔顶时,身上已经微微出了一层薄汗,鬓发已经湿了,她站在楼道处,不知是累,还是激动,心如战鼓雷动,她休息片刻,让心跳慢慢放缓,甚至还取了荷包里的菱花小镜照了照,脸上脂粉未施,好在刚才爬楼梯辛苦了,双颊有自然的酡红,气色极好。
今竹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推门而出,即使在无风的春夜里,危楼高百尺的塔顶也能感觉到裹挟着花香的空气在流动,和着淡淡的佛香,再俯瞰万家灯火繁华的金陵城,不禁有身在仙境天宫之感。
在塔顶栏杆处负手俯瞰金陵夜景的高大男子转身过来。“核桃?”沈今竹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接太子的仪仗两日之内肯定到金陵城,你是奉命先来保护太子的吧。”
曹核已经是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了,夺门之变的大功臣、皇上小舅子兼心腹,曹大人现在比他亲爹以前还要威风。曹核软禁自个亲爹,举兵攻城救出南宫的景隆帝,已经成了“自古忠孝不得两全”的典型代表,毁誉参半。说他好的赞扬大义灭亲,何况人家也没真灭,保住了父亲的性命,提前丢官养老罢了;也有指责他不孝,给亲爹下药,对父亲尚且不尊不孝,以后定是乱臣贼子云云。
曹核并不在乎这些好的坏的言论,锦衣卫这个职业本就充满了各种争议,他从小就耳濡目染,早就习惯了,他唯一在乎的,却——
曹核嘲讽一笑,问道:“看见我很失望?那你以为我是谁?”言罢,又有些后悔,他来到金陵第一件不是去北城鸡鸣山保护太子,而跑到南城大报恩寺来见差点就洞房花烛夜的前前未婚妻,并不是想一见面就吵架,可是看见沈今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心头就升起了一阵无名火——为何把沈今竹叫做“前前未婚妻”?因为去年他为了麻痹父母和安泰帝,假装答应了他们安排的婚事,原本定下四月成亲的,夺门之变后,女子的父亲如梦初醒,赶紧告老还乡退隐,并以小女身体不适为名,主动找曹核退了婚事,成为前任未婚妻。由此曹核先后有两段无果的婚事。
面对前任未婚夫咄咄逼人的眼神,嘴里“徐枫”那两个字沈今竹实在说不出口,曹核职业的敏感让他立刻抓住了某些潜台词,他快步走近,抓着沈今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连连追问道:“徐枫还没有死是不是?你已经找到他了?或者他已经找到你了?你们有没有——”
曹核一滞,自尊心不容许他继续说下去。沈今竹矢口否认,说道:“他已经消失三年多了,你提他做什么。”
曹核冷哼一声,说道:“他若真死了,你看见我时为什么会失望?你第一次来九层琉璃塔,就是和他在一起。你和他见过面,至少知道他还活着,所以看见我才会失望。”
沈今竹狐疑的看着曹核,这么隐私的事情他都知晓?曹核一笑,说道:“我如今是指挥使了,很少有事情能瞒得到我,你还是招认吧,徐枫活着,他在那里?反正我迟早都会知道的,你最好不要让我从别人嘴里知晓此事,否则——”
“否则怎样?”沈今竹反问道,真是受够了曹核一副“抓奸在床”的表情,她上前迈了一步,逼问道:“是杀了他,还是以前那样囚禁我,把我关在悬崖的小屋里,上天入地都无门?你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了,还要做这么幼稚的事情?”
曹核并没有被激怒,反而轻松的笑道:“杀了他?我能杀掉一个死人么?呵呵,他果然还活着。”
这两年曹核还是有长进的,难怪骗过了那么多人,把景隆帝从南宫救出来了。沈今竹知道此时位高权重的曹核查出徐枫下落是早晚的事情,她深深一叹,说道:“我没骗你,世上早已没有徐枫,只有海盗郑途,即使他站在你眼前,你也瞧不出他和以前掷果盈车十八郎是同一人。”
海盗?!情敌蓦地身份突变,曹核心中的恨意和醋意突然就按下去了,最多的是好奇,“他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如今帝王归位,凭他的功劳,加上徐家二房只是借袭,大房侄儿又年幼,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承袭一等魏国公,镇守南直隶,回归瞻园,名利双全。”
沈今竹说道:“尔之蜜糖,彼之砒霜。多少人羡慕他的出身和姓氏,对他而言确是负累和枷锁。他用性命挣脱枷锁,还给了徐家一个世袭千户,重获新生,不会再回徐家了。他立志守护大海,与红毛番战船为敌,不破夷人终不还。”
沈今竹很理解徐枫的想法和决定,因为她的目标同样是星辰大海,无论遭遇什么,都无法阻止她实现理想的脚步。无论爱情还是婚姻,她都不愿意沦为任何人的附庸。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谈一场天荒地老的恋爱,或者嫁给某个人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她觉得自己人生的价值应该远远不止这些。徐枫也是如此,他是爱着她的,他也和她一样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也不会为爱而沦为沈今竹的附庸,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充当某个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角色。
爱情和婚姻,都不是抹杀对方个性和理想的理由,男女皆是如此。人是进化了的智慧性动物,会慢慢脱离繁衍生殖本能的原始欲望,以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只是可惜直到今天,人类世界依旧以牺牲人(主要是女人)的个性和理想,用逼婚、催生、嘲笑不婚丁克男女的行为来满足繁衍这种原始的欲望。人类应该追求的是灵魂契合的伴侣,有则勇敢追求,无则独善其身,而不是只为生殖而勉强结婚。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曹核不禁想起了王昌龄这首诗,心生一股自卑感,从小到大,除了偷奸耍滑,我几乎样样都不如他,现在好容易身居高位,他却立志守国门、破红毛番了,又矮了他一头。
琉璃塔上,暗香浮动,曹核听着沈今竹讲着徐枫的传奇经历,对于这个情敌兼友人的男子,他的传奇似乎才刚开始。曹核鼓起勇气问道:“你和他——又开始了?”
“啊?”沈今竹想了想,说道:“为我和他见过几次,也一起航行过,我们还——咳咳,总之我们成了知己,知道彼此所想,可是——”怎么和曹核解释这种关系呢?她和徐枫停顿在朋友以上,爱情以下的关系上了,而且彼此都没有往上或者往下走的想法,关键是他们都觉得这种状态对彼此都是最好的,这种关系旁人是很难理解的。
沈今竹顿了顿,说道:“我们现在的目标都不是嫁娶,所以——嗯,没有,我们没有开始。”
哪怕是经历了日本国出岛那个狂乱的夜晚,她和徐枫都没能真正开始。
那就好!曹核松了一口气,他的性格是个那种表面粗矿,其实很细腻敏感的类型,如果对心仪之人表白,肯定会从“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含蓄的开始,但是这些年对沈今竹的了解,这个女人脑子里留给情感的地方太少了,等到他唱到“我和娘子把家还”时,沈今竹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所以斟酌再三,还是直接说道:“我们是有过婚约的,什刹海的房子还在,今竹——我依然希望你能嫁给我。我父亲已经辞官回乡养老了,之前的约法三章都不作数,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真的?”沈今竹问道。
曹核点点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是时候来个了断了,沈今竹说道:“我想做的事情有许多,绝对没有嫁给你的想法。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曹核了,你是京城锦衣卫指挥使,我若是你的妻子,今上肯定会有猜忌,对你对我都不好。”
曹核急忙说道:“我可以不当——”
沈今竹捂住曹核的嘴,说道:“莫要意气用事了,你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付出的太多,那么多的隐忍和痛苦,一般人是无法承受的,我们的婚姻生活肯定没有你想象中的圆满美好。曹核,你我再也回不去了。从东海之变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曹核独自站在琉璃塔顶上,看见底下塔基一个如蚂蚁般大小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瞰下去,他都能在心里描绘出那个人的模样,她的发丝和嘴唇有多软,心肠就有多硬,她残酷的拒绝了自己,不留一丝余地。她不会明白自己的爱有多么炙热和纯粹,她的世界从来不会为任何事情做出妥协和让步,包括爱情。
曹核自嘲的笑了笑,我真是个傻子,她连和徐枫两厢情愿的爱情都可以斩断,就跟别提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了。可是他偏偏爱上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他恨她的个性,也爱她的个性。到头来,他的爱情,好像从头到尾和这个女人无关。她在,或者不在,爱都在这里,不增不减;她爱,或者不爱他,情都在这里,不来不去。
他的爱,就像此刻的情景,他孤独的站在琉璃塔上怔怔的看着她消失的影子,哪怕知道她永远不会回头,他依旧在那里,人似乎融入了九层琉璃塔,成为佛前的守望者,不得超度,不得轮回。